徐大为刚走下围堤,就看见万浪桥上站着一位女游客,她低着头,俯身在石栏上,轻轻地、专注地刻划着什么。天刚亮,水面上浓浓的雾障尚未散开,太湖三山朦朦胧胧地露出幻影般的轮廓。偶而响起一两声鱼儿打挺儿的水声,也是懒洋洋的,沉闷的。
他本是要上万浪桥的。昨天集体游览,他第一次来到这桥上,心中一动,觉得这桥他见过。他平生这是第一次到太湖。在哪儿,什么时候见过它呢?可是确确实实觉得是见过。
现在桥上有人,而且是单身女人,天又这么早,不便再上去了。他停住脚,打算转回岸边,那女客听到人声,转过脸来,先是有点惊,随即笑了笑,彬彬有礼地说:“你早。”
退回去也不大好了。他徜徉地走上桥头,也微笑着回答:“您比我更早,真是好兴致。”慢慢走近她,从另一端踏下石级。交臂之间,他看出这是个国外来的游客。但在国外来的人中又是朴素得出众的,披一件黑色短马甲,白皙的脸上浅浅地用了一点化妆品,散着淡淡的幽香。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徐大为禁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女客已直起了身,正扬起手来往头发上夹一只发卡,见徐大为回头,就客气地说:“同志,如果我请您陪我一会儿,您不会见怪吧。”
徐大为脸上露出不解和狐疑。
“我本来要一个人来欣赏一下太湖。所以没叫我的同伴陪同我要他过一会儿来接我。可是刚才刹那间,我突然,突然感到有占……”
“怕?”
“不,是孤独。”
徐大为点点头,又回到了桥上,女客的笑容由于矜持变得天真和孩子气了。
“您真好!”
徐大为心里一动。觉得这笑容、这语调他见过、听过。他平生这是第一次和国外来的人接触,在哪儿,什么时候见过她呢?可是确确实实觉得是见过。
他说:“您确实是来得太早了”。
“我的护照已经到期,过一会儿我的同伴来,我们就直接去上海上飞机,我只有这一点时间。”
“我在这儿不打扰您的兴致吗?”
“一点也不。有些游客到这里来,只看看风景名胜就满足了。可我更想来听听说话,听各种人用我从小习惯了的语言交谈,这对我是一种享受。”
“真抱歉,我不是个健谈的人。”
“您总可以听我说吧?听我对您说中文!您一天到晚说中国话,不觉得新鲜了,可我要找个用汉语说话的机会,是要付旅游费的,您给我个说闲话的机会,我也很感激。”
“您大概在国外生活得太久了。”
女人没有回答。她望着太湖的远处,微微皱起眉头,眼色有些凄然。徐大为发现,她不像自己原来估计的那么年轻,至少有四十五六岁了。而女客像是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轻轻摇了摇头,又笑起来。而徐大为看出,尽管在笑,眼角却闪着泪光。她说:
“我们散散步好吗?这里有点凉。”
徐大为点头。她却又不马上走,她向栏杆外侧看了看,俯身下去,小心谨慎地揭下一片绿苔来。然后掏出一条秋香色手帕,把它包好,轻轻提在手中,这才往桥下走。
“我有一块假山石。可以把它贴上去,会活的。”
他们就沿湖岸闲踱女客对他讲海外华人的思乡心情,讲华人之间的骨肉情谊。不论多少人在集会,只要同时出席两个华人,他们就会互相发现,互相找到,然后旁若无人地谈家常。向华人宣传的旅游广告,不必登长城的照片、北海的油画,只需拍一张一家人包饺子的照片,旁边写上“回你的故乡去,听听本民族的语言”,就能煽起一阵争相登记的热潮。女客的父亲是经营书店的,在女儿的力促下他们开辟了个出售中国书籍报刊的专柜,女客自己看管这个专柜,她向来买任何书的客人都推销她的货品,每次兜售都是一场宣传演说,于是人们给她的书柜起个名字叫“竟选台”。可这个“竟选台”是赔钱的,因为送出去的比卖出去的多,她父亲只好在帐簿上把她经营这部分全划入支出栏内。
正说得痛快和听得入神,背后汽车声近了。一辆浅灰色上海车停到了路边。
“我的同伴,专写游记的作家,我临时为他当翻译,他给我出旅费。”
高大瘦削的游记作家钻出车门,挺起身来,作了个诙谐的手势女客对他说了一长串英语,他向徐大为伸出手说:“谢谢,你使我的同事过了个快乐的早晨。但愿她没向你推销她的书籍。她每天向我推销一本,过不了几天,她那个专柜就要全属于我了。”
女客格格笑着把他的话译完,他们就握手告别了。他不明白外国的习惯,但挺满意没有互相介绍姓名,邂逅相遇,本不必问名道姓的。
汽车转过鼋头渚山角,看不见了。时间尚早,徐大为信步而游,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万浪桥头。桥上空空的,薄雾还残留在水面。湖上风平浪静,只有一道涟漪漂向岸边,发出叹息似的声响。方才的事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像是个有趣的梦。为了证实一下那是实在的,他又走上石级,来到女客曾经站立的地方,俯身去看那被揭走的苔痕。石栏上明明白白地留下一片斑痕。望着,望着,忽然发现连接着斑痕的大片绿苔上,刻划着细细的字迹,是英文。他想起了那女客俯身在桥上刻划和往头上夹发卡的姿势。就好奇地读那几个英文字。他只跟着收音机学过几天英语,而且早忘光了,但字母还认得,他就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读。读完一遍,他觉得仿佛学过这个句子,可又不像在广播中学的。他又读了一遍,仍然不懂。读到第三遍,他恍然明白了,他觉得全身的神经都拉紧了一下!这是两个英语拼的人名,一个叫肖淑梅,另一个叫徐大为——就是他自己!
肖淑梅这个名字,他早已生疏了。现在能回想起来的,只有些片断的印象,而且不像是事实,倒像是一缕情绪,一股气息,一丝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