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陈金河

寻访画儿韩 邓友梅. 6591 字 2022-10-18

金河的兴趣并不只在点汽灯、做布景一些工艺上,他也乐于学文化、学政治。这么个散漫惯了的人,按说对军队的严格纪律难以适应,但他却很自然地就习惯了。行军时汽灯是用两个木箱装着、驮在骡背的,因此灯光组总要有人跟骡子走,以前这事由小江干。自从有了陈金河,小江摆起架子,把这活交给陈金河。四七年夏天,我们在鲁南打一个县城没打下来,遭到了敌人大股增援部队的反包围,半夜我们趁着瓢泼大雨突围,中途又遭到敌人伏击,政治部的队伍被冲散了(请原谅我说到我军偶然失利的事。这种事战争中本来难免,但文学作品中却是一忌)。我们突出包围圈已经天明,见到了饲养员陈金河,却没见到陈金河和骡子,陈宝河说,他们本是一起行动的,遭遇伏击时,骡子被一发六〇炮弹打倒了,他从骡子身旁跑了出来就再也没见到陈金河。估计陈金河可能和骡子一块中了炮弹。我们一连五天,没打听到陈金河的下落。大家心情都挺沉重。第六天拂晓,我们强渡一条很宽的河。渡到对岸,敌机就发现了,向我们俯冲扫射。大家赶紧往高粱地里钻。几位女同志钻进一片高粱地,转眼间又格格笑着退了出来。丁世雄喊:“别出来,原地隐蔽!”她们宁肯冒险在路边卧倒,也不肯再进去。一些男同志就从她们身边钻了进去。到青纱帐中才知道,原来有个大小伙子,浑身一丝不挂,躺在地垄里睡熟了。陈宝河去踢了那人一脚说:“起来,穿上衣裳!”那人揉揉眼坐了起来,把陈宝河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尖声叫道:“你是陈金河魂呀,还是人儿呀?”

“我要是魂儿早把你掐死了!”陈金河咧咧嘴,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地说,“你的腿比兔子的还快,害得我好找了一夜!”

听到陈金河的声音,人们不顾敌机还在头上盘旋,全凑了过来。连女同志也扔开习惯的禁忌,大大方方钻进来了,吓得陈金河赶紧原地趴下说:“女同志别过来,谢谢你们关心,我挺好,就是衣裳叫水给冲跑了,等我找件衣裳穿上咱再见面吧。”

不知是谁扔了件军装上衣给他,他像围裙似地围在腹部。说是昨晚上他一人摸到了河边,看看没有人,以为我们早过河了,就赶紧下河追。昨晚雨挺大,河水又深又急,穿着衣服走不动,就把衣服脱下顶在头上。谁知一个浪头把他打倒了,再爬起来时衣裳早漂得不见影了。我们说:“你怎么不把衣裳抓紧些?”

他说:“咦!你们倒会说,我手里还抱着那个东西咧!”他指指身后的草丛,人们才看到那儿放着盏汽灯。

这以后不久,他就入了党,但仍未提干。陈金河自己对待提干也像他对待参军一样,既充满信心又不慌不忙。“特殊贡献”有时也要看机遇的。不久他的机遇来了。洛阳战役时,我们全团都上最前线去做鼓动工作,留下他和两个炊事员在洛阳城外一个村子留守。在前线上喊话,鼓动干了一夜,天亮后团长叫我和一个姓耿的同志回留守处取彩绸服装,准备做战地演出。留守处村西有个废了的破窑。还离破窑很远,就看见窑外站着个当兵的,端着支,面向窑门一动不动像个泥胎。走近了,看出是陈金河。我们喊他,他不作声,只作手势,招呼我们快到他身边去。我们再走近些,就看到他脚下横七竖八扔着七八条枪,几个手榴弹。他说:“我这窑里捂着一窝狐狸,你们一人抄起一把枪来,咱把他们领回去。”

我们各找了一条枪,顶上了火。他喊道:“一个跟一个举着手出来!谁要捣蛋我这枪子可不吃素!”

里边答应了几声,陆陆续续有七个敌军举着手出来了。陈金河问:“还有没有?”

一个脸上有块伤的大个子说:“还有二个伤的,两个死的。”

“去个人把伤的背上,死的撂下,其余的排成一列站好!”

那大个子就钻进去背着一个头缠了绷带的敌兵出来。陈金河叫我们看着俘虏,他把地上那几支枪的枪栓全卸下来插在自己皮带上,然后对俘虏说:“一个捡一杆扛上,跟我们走!”

把俘虏押到村里,初步审问了一下。他们说是昨晚从九龙台突围出来一个连,叫我们部队一阻击,打散了。他们这一个班跑到这村头,看天快亮了,怕被我军发现,就躲进了废窑,正商议下一步怎么办,突然从窑顶上飞下个手榴弹,吭的一声炸了!当场两死一伤。其余的都吓蒙了,听到外边喊:“把枪扔出来。不交枪要扔小包炸药了!”他们赶紧把枪交了出来。扔出枪以后,又听外边喊:“现在你们就老老实实在里边休息吧,多咱喊你们出来再出来。”他们就在窑里老实呆着,天亮后从窑门下边望望,才知道外边就一个解放军。

我们问陈金河,怎么会跑去抓俘虏的?他说原是去解手的,蹲在地里,看远处,有天幕作背景,比站着看得清楚,就发现有几个人由西往东跑,头上是大盖帽子。他顾不上回去拿枪,皮带上原插着颗手榴弹。就提着手榴弹悄悄紧追上去。这几个人走到窑跟前不见了。他估计是进了窑。他想他要从门口接近绝打不过他们,要在窑顶上居高临下,既利于进攻又便于隐蔽。就从窑背面爬上去。把耳朵凑到烟口上一听,敌人正在争论是继续跑还是先隐蔽下来。有人说马上天亮了,再出去容易叫八路军看见;有人说躲在这儿也不安全,要叫八路发现连队形也展不开,没有还手之力,还不如硬冲出去好。陈金河心想:他们一出来一个人可就捂治不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那颗手榴弹扔下去再说吧!手榴弹一炸,里边乱了营。陈金河一喊里边就喊哩咔啦把枪扔了出来。陈金河赶紧跑下去,捡起一支封锁住了窑门口。

陈金河一个人俘虏敌人一个班,上了部队的前线小报,立了二等功。丁世雄趁机把提干的报告打上去了。

打完洛阳,我们到黄河北休整了一个多月,然后又南渡黄河,准备打开封战役。经南渡河时我们是半夜渡的河,陈金河拉着驮汽灯的骡子和炊事班乘一条船。黄河中流,浪大水急,涛声震天,骡子受了惊,又叫又跳,这在船上很危险。他不顾一切夹住骡子的头,骡子挣扎,撞在船帮上,走了火。枪一响,骡子倒安静了。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船靠拢南岸时,陈金河沉着地说:“你们把骡子拉上去吧,我上不去了。腿打断了……”

陈金河随船回到北岸,进了后方医院。提干的报告批下来时,他已复员回家当老百姓了。

六〇年前后,我在京郊挖河的工地上改造。丁世雄托人带来一封信,说陈金河来找过他。家中生活困难,请老战友们周剂他一下。他找了几个人,给他凑了三十斤粮票,一百块钱,打发他走了。因为知道我的状况也不好,所以没有通知我。我有点心酸。

“”初期,我在北京车站,碰上了临沂来串连的人。其中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跟陈金河邻村的人。我就打听:

“你认识白村有个叫陈金河的吗?”

“那个瘸子?谁不认识他?”

“他怎么样?”

“完蛋了!”

“死了?”

“还不如死了呢!蜕化变质,成了个二流子。集体劳动不参加,整天背个土炮打免子!听说队里分东西,比谁去得都快,粮也好,菜也好,那怕分两个生瓜蛋子,没他的也不行。给少了他还拄着拐杖骂,拍着那条瘸腿说:‘老子这腿是狗咬的?我看谁敢少给我!’他儿子儿媳嫌他丢人,跟他分开,前几年下了关东了。他女人陪着他受不住挨饿,也找儿子去了。现在就是他妈跟他在一块穷混!”

我惊异地问:“他娘还活着?”

“活着,也不是好东西,当过卖包子女资本家,现在剥削本性不改。不参加队里干活,缝盖帘,编筐,还上城里摆摊卖茶,专搞资主义这一套,前些天我们把她揪出来斗了!”

我说:“唔,斗了又怎么样?”

“她老实点了,不敢再发展资本主义了。可陈金河天天上队里来要救济粮了。支农的军宣队有派性,偏着他,说他是残废军人,没有饿死的罪过。叫队里给他粮!他当的是陈毅的兵!为错误路线卖命的饿死了不就臭块地吗?凭什么给他救济?”

那正是人与人之间老死不敢往来的时代,这消息我无法向别的老战友专递,只能自己悄悄地感慨一番。过了几年,“”倒了,我还未回到工作岗位,有一段比较自由又无所事事的时期。于是就找一些从牛棚、狗洞、大墙、干校出来的老同志,互相走访起来。我和丁世雄结伴去草桥看花,路上说了陈金河的事。他叹口气说:“这些年我们都自身难保,谁也顾不上谁,他还能跳着脚骂,还有要求救的勇气,看来比你我还强点呢!看以后吧!以后我们状况若有进一步的改善,应当关心关心他,到底是一个战壕里趴过的呀!”

以后我们的状况都改善了,而且改善的速度、程度都比预想的要快要高。老丁当了副部长,我也又拿起笔来写小说,但谁也没有认真地去打听陈金河的情况。我开脱自己说:“刚刚恢复工作,先得干出个祥儿来再顾别的。”后来,听丁世雄说,他问了山东的同志,说山东农村的情况大为好转,我就又找到了自我解嘲的借口:“既然农村普遍的都形势大好,陈金河的状况想必也好转了,不然他会来找我们告状的。”

春节前夕,突然接到丁世雄来的电话,叫我星期天上午在家等他,有事情和我商量。

星期天早晨八点,丁世雄到了。他说陈金河到了北京,他们通过一次电话,约好了今天拉我一同去看他。我问:“他来有什么事吗?”

“他说一来看看老战友,二来求咱们帮点忙。帮什么忙,见了面再说。”

“也许这老兄混的还不怎么样!”

丁世雄说:“一个残废人,又没文化,又没家底,混好了也确实不易。忙咱们要帮,可也要劝劝他,不能再那么吊儿浪当、又臭又硬。”

来到门口,看见停着一辆出租汽车。丁世雄办私事从不用公家车,但也从来舍不得叫出租车,他是月月买月票的。我说:“这是你为我雇的?”

他说:“陈金河的山东话我有点听不清楚,他说住在花园村一个什么招待所,那地方又远又偏僻,不知该坐几路车。再加上要接你,索性叫个车好了。”

“到底什么招待所呢?”

“那地方不会有几个招待所的,到花园村一打听就行了。”

上车以后,我们告诉司机,去花园村,并且问他可知道那儿有个什么招待所,司机说:“可能有个工会的招待所吧。附设在工人干校里。”

我们想大概就是这个。

从劲松到花园村,走了足有一小时,因为星期天,这一路除去闹市就是去紫竹院、动物园的必经之路,到处受阻,好容易到了花园村,并且找到了工人招待所,登记簿上没有这个客人。

我们问招待所的工作人员:“附近还有什么招待所吗?”

“没有。”

“旅馆呢?”

“西边有一家紫玉饭店,才开张的。”

我们说:“到紫玉饭店看看。”

司机把车发动后,问我们:“你们要看的这人是华侨吗?”

我说:“是华人,可不是华侨。”

司机说:“八成不会在那儿。”

往西拐了两弯,仍不见有旅馆模样的建筑。我问司机:“这紫玉饭店在哪儿?”

他一指右前方说:“那就是。”

右前方是一片古典式的青砖瓦房,雕梁画栋,很像是个整修过的明清王府。丁世雄一看就大笑起来,连说:“停下停下,调头别处再打听去吧,我们这位华人朋友不会住这儿的。”

车子停下来。正准备倒车转头,一个拄着拐杖闲遛的老头凑了过来,把头往车里窥视一下,司机忙喊:“让开,我要倒车,小心轧死!”

那老头却不理他,敲着窗户喊道:“丁团长,咋才来?下来吧,到了……”

我们俩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这老头当真是陈金河。按年纪他比我大,比老丁小,可看去却满头白发,一脸皱纹,比我们俩全要老出几岁。

我们下了车,问陈金河:“你住在哪儿?”

他指指那片“王府”说:“不就是这儿吗,电话里说了半天咋没听清楚呢?”

我在北京生活了近四十年,竟不知道还有这么个饭店,八字粉墙,虎皮石墙基,月洞门,抄手游廊,苏式彩绘,京式宫灯。远看像神仙府,近窥似帝王家,好一片豪华气派。陈金河领我们走进一间客房,里边沙发地毯卫生间、空调彩电弹簧床,竟是北京饭店的规格,民族饭店的设备!

我和丁世雄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惊讶的神情。丁世雄问道:“你怎么住到这儿来了?”

陈金河说:“我下了车先找铁道部的一个老乡,叫他帮我安排个住处。他就安排我上这儿来了。他叫我住哪儿我住哪儿呗!我看这北京的招待所摆设还就是不错哩!”

我说:“想必是他花钱招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