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的干部带着石匠、铁匠、木匠、瓦匠,把前山六洞十八寺全占了。见到铜佛用铁锤打,铁佛拿汽焊烧,瓦匠拆泥塑,石匠铲刻石,大藏经扯碎后送造纸厂造手纸去了。已经没有咱造反的地方了。我佛慈悲,没让他们发现这后山三洞,留给我们个机会;咱要再不抢着造反,他们一来,就没咱们的份了。”
正说着,轰隆一声,普贤洞口冒起烟尘。原来这里说着,那里十六名法师已经动了手。普贤连同他的狮子已经跌碎在地下。
刚才在讨论时,印空虽然心里发毛,还没相信这就是眼前的事。看到倒下一个,他这才真正感觉到事情迫在眉睫。于是嘴也木了,腿也软了,直想往地上蹲。轰隆又一声,文殊和他的白像也倒了。澄海向着师叔,拉住他说:“反正要打倒,你快伸把手,回头往造反联合司令部报名单,我好报上你个名,你就也算造反派了。”这句话提醒了印空,他张着手喊:“别打了,别打,留下达摩祖师吧,这洞里不能一尊也不留啊!”有个和尚笑了,在笑声中人们把绳扣套到达摩的脖子上。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邪劲,也许是神力,印空跳起来抓住了绳子,用破裂的嗓音喊:“别拉!我在这洞里供奉了三十年,要打倒它也轮不到你们,我自己会推。平常我细心供奉,要推该叫我自己推,你们凭什么下手?”他一怒之下爬上了须弥座,转到普提达摩的面前。普提达摩面壁十年,惯于以后背对人生。这里的塑像也保留了它的习惯姿态,所以印空供奉几十年,竟没有瞻仰过他的圣容。今天转到后墙前,才发现这位祖师竟和自己一样穷愁潦倒,又黄又瘦,满脸苦相。印空一凑近他,就听见他沙哑着说起话来了:“印空,你当真要对我下手吗?三十年来,我们日夜相伴,谁也对得起谁。你为我上了香,扫了尘;冲着这个,庙里才让你打斋,施主才容你化缘。今天别人把绳子套上我的脖子,另当别论;你怎么也忍心对我下手呢?印空啊印空……”
印空心跳得越急,腿抖得越紧。两眼一黑就全身扑向前去,于是扑通一声,他俩一起降落到尘埃。
地上的和尚先看印空两眼发直,不肯动作,以为他不敢下手,想叫他下来。喊了一声,忽见他和达摩一起跌了下来,赶快上去相救,已然失去知觉。他们把他抬进草庵,又回来收拾几位菩萨的残肢断体,一并推往山下。干完之后,心里总有点魂不守舍。澄海提议,望空中烧了三炷香,念了一通大悲咒。大悲咒原是安慰人的亡灵的,如今用来给佛爷送终,虽说不大对题,也证明人鬼神之间可以通融,上下三界并不总是那么界限分明。
印空半夜才醒来,革命和尚们已经功德圆满,皆大欢喜而去。各洞之内一片清虚。印空看了一洞又看一洞,那感觉大概和孤身一人突然被火箭打到月球上差不多。这几尊佛像,别人看来是泥胎木偶,但在印空心中眼中,却是有血肉、有灵魂、有个性、有感情的。三十年来他头一次感到了孤独。因为再没有谁等他打扫、供奉、礼拜,也没有谁再耐心地听他诉苦、自责和祈祷了。最难堪的是,自这日起,达摩那张苦脸一有空儿就在他眼前晃,反复地问他:“你当真要对我下手吗?”口气不是责问,而是哀告。问得他坐在洞口嚎哭了半夜,(有人听了说鬼哭就是这个调!)他一边嚎,一边数落自己不该欺师灭祖,心起邪念,以怨报德。数落完心里就稍痛快点。以后他不嚎了,可落下个数落自己的病根儿。
但印空参加造反还是得到好处的。澄海到市里两大派之一的联合司令部报了到,“革命和尚造反团”被这一派承认是革命群众组织。后来这一派因为站队正确,在武装力量支持下掌了权,斗别的和尚,澄海等十几人就一律免斗;别的和尚挨完斗扫地出门,令其归俗自谋生路,造反团成员却都安排了工作。印空觉得这工作是自己用不义之行换取的,怕接受下来达摩更缠住他不放,不肯接受;结果介绍他到公社当了社员。印空本是以劳动为主的和尚,并不怕干活。可是他在大队生活得很不习惯。因为年轻人嘲弄他愚昧落后,老年人又责备他不该自己动手毁了后山。他们说和尚自己不毁,干部和工人未必能找得到,只要留下这几个洞,莲花山就不能算作荒山。有几个老人甚至偷偷对他说,“哪怕留下一个洞呢,咱心里也不至于这么空拉拉的!”当然,说是说,到了拆庙房的砖瓦,拉回各家搭猪圈时,他们比别人一趟也不肯少拉。这只要看看附近各村里不少猪圈鸡窝都少不了琉璃瓦、水磨砖就可以知道。印空生活在这里,觉得象生活在山上一样孤独,可又没山上清静自由。经济政策一松动,他就要回庙自谋生路。莲花市佛教协会要恢复,和尚们却早已风流云散,大部分不知去向。只有造反团的十几名尚在本市,而澄海又是其中最有政治头脑,又有组织能力的,当然由他当了筹委会主任。澄海积极筹备恢复庙宇,为印空回庙也很助了一臂之力。
印空回庙,普提达摩那愁苦的脸和悲哀的声音也随他回来了。他烧一次香,作一次自责,达摩就安静一阵。没办法,印空只好夜夜起来上香自责。白天他不怕,印度和尚白天大概有别的事,没工夫跟印空来找麻烦。
把头绪捋到这儿,吴百灵有点头皮发炸。
处长
印空走后,吴百灵想回屋睡觉,庙门外却一步步有人走了进来。她刚移步,那人喊住了她,原来是邵良音。
“你上哪儿去了,半夜三更?”
“我睡不着,又怕在院内散步吵醒别人,到庙门外空阔地方坐了一会。你怎么也出来了?”
“现在要回去了。”
“索性再待一会,咱们谈谈好不好?”
“夜深了,明天不行吗?”
“明天一早我想去山那边办点事,不陪你一道下山了。有几句重要的话跟你谈一谈。”
“那你就说。”
“我白天介绍的情况不全面,有遗漏。”
吴百灵心里猛一动,想起司机的话。又想叫邵良音快说,又怕他当真证明了司机说的不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邵良音稳了稳神,尽量抑制住激动的情绪。
“红卫兵破四旧,只是开了个破坏的头,很重要的头;但接着往下干的,还有别人!”
“什么人?”
“干部、工人、技术员都有,到拆房时还来了农民。”
吴百灵有点颤抖地问:“你也参加了吗?”
“是的。”
“你是一般地随大流参加的吧,在那种情势下……”
“不,我是带头人,是积极分子。把七千册经卷先撕后烧,化浆造纸是我出的主意。把铜佛砸成碎块卖废品,一共卖了四十万元,交到军管会,也是我。所以后来建立我当了文化组领导成员,从那儿又演变成今天的文物处长!”
“你,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这些事,几年来没人追究过我,上边有‘’顶着,下边有千百人均摊,比起许多人和事来,我这不值一提。‘讲清楚’的时候我讲了一次,别人只是漫不经心地听听了事。从我担任领导工作以来,我坚决按政策办事,保护、抢救了不少文物,大家公认我是个既懂业务,思想又解放的好干部。可是咱们两人之间应当一切坦白,我不能对你隐瞒,不能欺骗!”
“你真残酷!你知道,这样说了,对我意味什么?”
“刚才我半夜不睡,我想的就是这个。可是事实总是事实,为此失去了你也比作伪君子强。司机骂的话我听见了,骂的不错。我不是故意听你们私下交谈,因为这里太静,你们声音太响,我当时恰巧在院子里。后来我躲出去了。”
“也许你不是自愿那么干的呢。是有什么人煽动了你、蛊惑了你,一定是!我们虽然交往不深,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不是那种甘作坏事的人!”
邵良音把头扭向一边,沉默了一会,说:“我完全是自愿的,主动的!”
“这不是实话!”
“是实话。”
“那就是你当真把这一切看作‘四旧’,是阻碍革命发展的东西,在好动机下干了错事?”
“不,我作宣传干事分工管文物,懂得它们的价值。”
吴百灵火气冲上了头顶,怒冲冲地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这样干?”
“我们是砸烂单位,我家庭出身又不好,如果没有突出的表现,一定会要我去边疆插队落户。我和母亲两人生活,母亲多年患肝硬变,我实在不能下乡去。”
“为你私人的事就可以破坏国家的文物?”
“我不去,或是我去了不带头干,别人也会去,别人也会带头干,莲花山结果仍然是毁灭,只是我再赔进去个家破人亡而已!”
“照你说干坏事还有理了,再有这机会你当然还干喽!”
“如果有一半人,不,只要有三分之一的人公开出来反对当时那股潮流,我宁可家破人亡,也站在这群人中。如果再有一次‘’,一切和上次一样,仍然是一呼百应,大家比忠心,我是还要干的!”
“谢谢你的坦率,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我不会再和你见面了。”
吴百灵回到屋内就把脸埋进枕头下大哭,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儿来。
部长
印空只供茶不卖饭。吴大成拿出带来的面包和午餐肉罐头,请司机一起吃早饭。从山上回莲花市,要走四个小时,路上没有打尖站。
吴大成看到少了一个邵良音,女儿和司机连问都不问,知道事有蹊跷,不象邵良音在纸条上写的那样:“临时想起点事,天亮前到山那边去了。”
吃饭到一半,吴大成憋不住了。问她女儿:“昨夜你们谈了很久吗?”
“很久。”
“有什么事谈崩了吗?”
“谈得很好。”
“什么内容,保密吗?”
“完全可以公开!”
她把邵良音的原话全说了出来。
看看司机,面上的肌肉纹丝没动;吴大成却垂下了眼睑。一直到饭吃完,吴大成才又抬起眼来,说:“这个人太宽人严己,就不容易实事求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