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寺

京城内外 邓友梅. 5397 字 2022-10-16

由头

莲花山是禅宗某一派的祖庭。自两晋以来,历代增修,山前山后九洞十八寺,三千尊塑像,外加摩崖石刻,壁画藻井,十分庄严绚丽。清朝末年,日本一位高僧前来朝祖,奉纳大藏经一部,是海内外著名经典。一场“”,菩萨涅槃,经书火化。只留下半山寺三间僧寮,一间偏殿。旅游事业突起后,就有人在半山寺开设茶水站,顺便出租床铺供游人过夜。这人叫印空,原是和尚。“”中下山当了几年社员,现在回庙卖茶。收入大部分交大队,秋后从大队领口粮。从这一点看,还象是社员。他又在那间偏殿墙上,用红纸写下几个牌位:“阿弥陀佛”、“无量寿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牌位下设了香炉和功德箱。有人来烧香,也就有人往箱内扔钱。(如今买不到藏香、伽南香,权且用玫瑰卫生香甚至熏蚊香代替。钱却是地地道道由人民银行发行出来的好货币。)这钱不交大队,全由印空受用。从这一点看,他又象和尚。总之是僧是俗,有点稀里胡涂。这和尚有些痴呆,并不讨厌,大队不与他计较。

一九八〇年仲夏,吉日良辰,从山下开来一辆北京吉普。车上下来两男两女,要在寺内住宿。印空先点点头,又双手合十,把客人引进僧寮。这四个人是:“”前本市宣传部长,如今在省城当顾问的吴大成;“”前在吴部长手下当干事,如今当了本市文物处长的邵良音;吴大成的女儿,某大学新闻系学生吴百灵;还有一个是出租汽车公司的女司机,姓氏不详。

印空童颜鹤发,六根清净,可对红尘中的色空幻相并不迟钝。看青年男女眉来眼去,他断定邵良音正和吴百灵结缘。这不关和尚的事;他献过茶,就把人引进各自的住室。两位男性住北间,两位堂客住南间,他自己告退回方丈。这里虽是禅宗道场,印空却不是禅宗,他哪一宗都不是,他只会种菜、打柴、扫地、上香、添灯、击磬。他半夜要上香,所以早早睡觉——他也不会坐禅。

学生

四个人里,主客是学生。

吴百灵暑期作业要写一篇报导。她选题是《莲花山毁灭记》。平日总听到父亲为莲花山被毁而叹息,就有了把这一悲痛事件公诸于世的欲望。事件很简单。一个举世闻名的佛教文化胜地,经过“”蛊惑下的红卫兵一顿破四旧,成了荒山野岭!主题思想鲜明,事件脉络清楚,只要补充点细节,增加感性认识,文章就能写好。另外邵良音在省城党校学习时,常上她家来看望老上级,吴大成夫妻对这个青年印象很好,百灵自己也看着邵良音聪明俊俏、正派诚实。尽管比她大十多岁,她还是下了决心发展同他的感情。为事业也好,为爱情也好,都需要到莲花山来。

邵良音一听她要来,当然全力以赴,不仅请假两天亲自导游,而且私费租了辆出租汽车。这也可见他为人的正派处;因为吴大成也来了,一个文物处长要陪老上级参观访问,本是可以算成公事,使用公家汽车的。

在这世界上,怕再也找不到比邵良音更合适的导游了。前他在宣传部当干事,管理过莲花山;红卫兵来破四旧时他和吴大成起来阻拦,掌握第一手材料;特别是他真心诚意要叫吴百灵心满意足,真正作到了百问不烦。所以尽管面前是一片断垣残壁,他却能用语言艺术复制当年的繁华景象;虽然破四旧已成了伤心史话,他却能绘声绘色重现当年的峥嵘岁月。吴百灵听得时而哭,时而笑,时而气愤,时而悲伤,真象亲自经历了当年那场九级风暴。这一天是过得相当满意的。

是不是也有不足之处呢?也有。

一是吴大成听说女儿来,勾起自己的怀旧之情,便也跟着来了,这多少叫两个青年觉得拘束;二是出租车这位女司机,叫人不喜欢。一个女人,一举一动都象男人,连嗓门也象!跟她说话,带搭不理;邵良音在兴致勃勃介绍破坏经过时,连亲身经历过的吴大成都听得出神,她却远远站在一边,左顾右盼,嘴角挂着冷笑,一脸不耐烦的神气;外形也不给人好感,袖子绾在肘弯以上,胸脯挺得高高的,走路昂着头,完全是红卫兵的作派!

司机

晚上住进一间屋,两位女性的矛盾激化了。

吴百灵看了现场,听了介绍,心情激动得睡不着觉,就一边叹气一边打腹稿,在床上翻过来,转过去。

司机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不睡,折腾得我也睡不着。你明天可以坐在我车上打瞌睡。我怎么办?我一打瞌睡,你们都得掉到山沟去喂狼!”

“看到莲花山破坏得这么惨,睡得着吗?不心疼吗?”

“那是你看得太少。多走几个地方,到处看看,你就不这样了。大惊小怪!”

“你真冷静,我早看出来了,人家介绍情况,你连听都不爱听。你真象当年的红卫兵!”

“什么叫象呀,我就是!莲花山破四旧有我一号,比你那邵处长知道得清楚,我不爱听他那一套!”

“怪不得呢!立场不同么!”

“说对了!他把狗屎盆全扣在我们红卫兵身上,我打心里反对!”

“我小时候见过红卫兵,不用别人扣屎盆,也香不到哪儿去!”

“别人说这话我可以不理他,你可不应该。你不是学新闻的吗?将来要当记者吗?记者还没当,先学会主观武断,偏听偏信,这可有点玄!我劝你兼听则明,也听听别人的说法。”

“那我就听听你怎么说!”

这就引出了司机下边一篇话:

不错,听说我们红卫兵到了山下,你爸爸跟邵良音确实是坐车赶来了。你爸站在山门口,两手撑住门框喊:“都停下!这是祖国的财富,不许任何人破坏。除非你们先打死我,踩着我的尸体过去!”那副英雄气概,我们都很佩服。可是你想想,我们一百多人要想硬冲,他一个人挡得住吗?我们都是喊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口号来的,他这几句话能把我们吓住吗?我们在山下等了十个小时没进庙,并不象邵良音说的,被吴部长拦在那里冲不上来。我们另有原因。实际上是这时候从山下开来一辆军车,车上拉着满满的猪肉、蔬菜。押车的战士要求我们让让路,说是山内有军事设施,要送给养进去;这引起我们一层顾虑。对伟大长城可不能侵犯,对国防设施可不能损害,不能无意之中破坏了国防。这样我们才建议叫邵良音去市委请示书记。我们想,军队有什么意见准会先告诉市委。邵良音去了四五个小时没回来,我们红卫兵急了,要硬冲上去。我们头头又把大家说服住,派了三个代表和你爸爸一块再去市委请示。到了市委大楼,你爸爸让代表在会客室等候,他自己先去找书记,一进去又是两个钟头没出来。我们觉得受了骗,就自己进楼找书记,可是门岗说书记不在,不叫我们进去!我们要你爸爸出来,门岗又说没看见吴部长回来,没处去找。就在这个时候,由北京来的红卫兵,足有五六十人,正来到门口。代表向他们控诉市委领导对我们的无理行为,他们说:“这是你们自找!革命哪能叫人批准呢?我们北总,早就踢开党委闹革命了,不是要破莲花山这个四旧堡垒吗?走,我们领你们干,出了事我们兜着!”这样,三名代表和几十名北京红卫兵一起赶回了莲花山。到山下,代表把进城的经过说了一遍,大家气得咬牙跺脚,北京红卫兵又作了一番动员,大家心里的火烧旺了,气鼓足了,半夜十一点冲上了莲花山。

我们从这时开始,砸到第二天下午。有人送信来说,毛近日还要在天安门检阅红卫兵,大家一听,决定立即进京见毛,就把菩萨们丢开了。

二百多人,在山上呆了十六个小时。搞破坏没有?当然搞了;投入力量大不大?当然不小;可你别忘了这二百多人除去一股狂热的过激情绪,什么武器也没带。只不过从山上现弄了几根木棍,捡了几块石头!这山上可是有九洞十八寺,大小菩萨总共两千多尊!他们都是铁打的、铜铸的、石雕的、泥塑的!高的七八丈,重的十几吨!日本人送的大藏经听说是两千多卷,七千多本,整整装满几间屋子。再说我们这些人,进山时就已经一天没吃饭,又熬了一夜加半天,一个个全没精打采了。不这样也不会接受市委用汽车送来的大饼、油条、肉包子!所以我们一边吃一边告诫,可以吃市委送的食品,可决不叫他们收买!你想想,这莲花山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文物资财,可是我们这十六个小时能破坏完的?老实告诉你,我们破坏是破坏了,可是收效甚微。只不过推倒几尊小菩萨,把四大金刚的眼珠剜了出来,把如来佛刷成了张飞脸儿。要按我们下山时的状况说,修复它可比破坏到今天这个程度省事得多!今天破坏了够十成!我们那一夜连两成也没达到!可是十几年来一提莲花山,就数落红卫兵!我们为自己的过错受了多少惩罚,你总该知道!失学、失业,苦闷、徬徨,弄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天地良心,我们干这些事是因为幼稚、愚昧、轻信、迷信!别的那些人呢?他们什么都懂,可昧着良心去干!换来的便宜他们自己带走!权势,地位,直到目前照样在占有,以后也还生效。他们居然也厚着脸皮来骂红卫兵!这公平吗?你是学新闻的,准备当记者。那你就认真作点调查。敢不敢写,另作别论;先问你敢不敢看!敢不敢正视现实!

和尚

司机肚子里的气放完,一扭身打起鼾来。吴百灵更睡不着了,看来文章和爱情都隐隐透出了点障碍。她怕再惹醒司机会更给自己添烦,就悄悄坐起来,用脚找到鞋,溜出门去。

屋外一片月光,清凉如水,铁马飞檐,古色怆然,很叫人生发起超俗和悲凉的情绪。站了一会,听到偏殿那边有动静,定睛一看,几点火星闪灼明灭,似乎有人在烧香。她踱过去看个究竟。还没进门就听到含含糊糊、叽哩咕噜的祷告声,原来是印空和尚上夜香。

和尚叩首完毕,起身见门外有女人身影,想起临来时碰到邵处长也在月下徘徊。大概两人是约好要谈情说爱的。出家人慈悲为本,赶紧低头往回走,给人留下方便。

可是吴百灵叫住了他。因为他穿的是干部服,头也没剃得象新水瓢,没使百灵感到异样,她就脱口而出叫了一声:“老大爷!”

“不敢。”

“你夜里还烧香!”

“惯了。”

“当了十年社员也没改?”

“改了。我一回到庙里来,习惯又改回来了!”

“你真相信菩萨吗?”

“说不准,好像也不一定。”

“那你为什么祷告?”

“肚子里有话,不说说郁闷得慌。”

“什么话?”

“我叨念叨念自己的罪过!”

吴百灵不知道和尚会有什么罪过,想听听,又怕和尚不愿说,就拿话引导。其实她自作聪明,印空不怕说,怕没人听。他找大队支书说了几次,都不等说完就叫支书轰了出来,他才改为向阿弥陀佛述说。

他说了十来句,吴百灵就后悔了。可是没好意思打断他,因为是她自己要人家说的。她只是想,头绪这么乱,要一边听一边替他捋才能明白,可真够呛!和尚没学过逻辑学,总该念过法华经吧?佛经也有个头尾次序不是?

印空心里当然有头尾。他怕有头有尾讲来人家不耐烦听,就找“最要紧的”关节讲,这才没头没尾,莫名其妙了。

最紧要的是打菩萨这件事。后山三洞,文殊、普贤、普提达摩、十八罗汉,一下午全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砸成了三截五截。千不该万不该,自己也推倒过一尊!

谁叫推的?“革命和尚造反团”。团长是师侄澄海,解放后他在莲花山佛教协会当干部。当干部可还是和尚。他领着十六个革命和尚,拿着大绳、撬杠来找印空。澄海把印空拉到洞口外,凄凄惶惶地说:

“师叔,到处都革命了。回民红卫兵砸了清真寺,拉着阿訇游街呢!前山把三世佛铜像全砸成了大铜子,四大金刚眼珠剜出来打弹弓,下一步怕就轮到和尚了。”

“阿弥陀佛,在劫难逃了!”

“咱们也合计着造反吧。造反派对造反派总得有个照应不是?”

“园林局长不是说,咱们保护好山林寺院,就是作了革命工作吗?怎么还要造反?”

“那是旧话,现在不算了!现在革命讲究造反!”

“这反怎么造法?”

“把菩萨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呗!”

“你们怎么不砸前山自己的庙,非砸我这几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