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孝纯掏出皮夹,抽出一张五元票子递了过去。金竹轩脸更红了,伸手拉住说:“这是怎么说,这是哪儿的话?”掌柜手疾眼快已把票子接过去塞进了抽屉,康孝纯说:“老金同志,您跟我还客气什么?”金竹轩连连点头说:“好,明儿上班我给您带去,再不等发薪那天璧还。”康孝纯说:“这点小事也值当的还?算我送您的!”说着两人出了碑帖店。康孝纯也没事,就拉着金竹轩到附近的一个茶馆坐下来,泡了壶茶,就着瓜子玫瑰枣,两人闲聊天。
“解放前,我靠卖祖上的产业混日子。”金竹轩脸红着说,“这坐机关办公的事,我是头一回干,蒙您多照应了。”
康孝纯坐在对面,象小学生听课似地规规矩矩地听着,然后答话:“您太客气了,我年轻,又是干技术工作的,这领导的事也没作过,你见到有什么缺点,还请多批评。”
“很好,很好,确实是年轻有为。”金竹轩一边说着,一边琢磨,人家对咱慷慨热情,自己不好太不来真格的,就斟酌着词句说:“要说句知己话呢,我倒也想给您提个醒!”
“那好啊,”康孝纯诚恳地说,“您提提。”
“我那天抄写会议记录,就是讨论工字楼苏联专家建议的那分记录。我发现人家都说建议好,一定照办。可就是您……”
“我说建议不完善,应当重新设计。我还画了个图,指明那几处结构强度达不到可能出问题。”康孝纯以少有的激动态度说,“中苏友好我双手赞成,也不能拿专家建议当圣旨啊!他是工程师,我也是工程师,叫我提意见我为什么不说实话,看到缺陷不指出来,等着闹笑话,这也不是对朋友应取的态度呀!”
“不是说您提得不对,我是说别人都没提,”金竹轩说,“嗯,我在旧社会混久了,年岁也大了,跟不上新社会,这个这个,啊!说得不对您别在意,哈哈,胡扯胡扯。”
“不,您提得还是对,我考虑……”
“没什么没什么,对我的工作,您倒是要多批评,多指正。”
康孝纯见金竹轩无意再谈下去,也就不再坚持。他了解老金的出身历史,并不要求他思想作风怎么革命化。便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对您,我就有一点意见。”
“您说,您说?”
“您写报告,作记录全用毛笔。一式三份的稿子您宁可抄三份也不用复写纸,这,按说有您的自由,可我要请您刻腊版,您怎么办呢?”
“嗯?”
“您抽空也练练钢笔字不好吗?”
“劳您操心,我练着呐!”金竹轩十分认真地说:“就是眼前我还用不到工作上去,因为我使钢笔比使毛笔写字慢得多。”
这次交往后,他们在工作场合之外再没来往过。金竹轩只是每当走路碰到康孝纯时冲他点头笑笑,以示没有忘记他的盛情。
过了两年,反右派运动中,康孝纯出事了。事儿不大,没有定成右派,可是贴了一墙大字报,开了几次会,批判他有反苏情绪,在苏联专家建议中故意挑剔、破坏苏联专家威信。康孝纯十分认真地作了检查,流着泪表示悔改,终于得到了宽大,把科长撤去,下放到工地劳动锻炼。金竹轩在整个过程中一句话没说,可看到别人咬牙切齿指着鼻子批判他,总觉着有点不忍,看他那副战战兢兢,脸无人色的胆怯样儿,总想安慰他几句可又不敢。为此,很梗在胸中一些天。后来碰上个机会,他总算对康工表达了一点同情,他这才安心。以后就又不和他交往了。
这时衣服穿齐了,走出门去。楼梯上一股凉风使他打个寒噤,也冲断了他的思路。他下了一层楼,就去拍康孝纯的门。
康孝纯正在厨房拌凉菜。
康孝纯从金竹轩家回来,一边切白菜心,一边很为自己的行为吃惊,老了老了,怎么办了这么件孩子气的事?半夜去请人来喝酒!为什么核计也没核计,提起腿来就去找金竹轩呢?
不错,他今天碰见一桩高兴事,得找个人说说。碰巧老伴去看姑娘,儿子出差了。可这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请别人单请金竹轩?”不错,二十多年来他断绝和一切人的私交,要找人谈心只能就近找。而左邻右舍他和谁也没有来往,可这仍然回答不了问题:“和金竹轩不也没交往吗?”康孝纯自己盘洁自己,一棵白菜切完,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自己信任着金竹轩,虽说二十多年连句问候话也没说过,可暗地里自己拿他当个朋友!
反右运动中康孝纯受了批判,科长拿掉了,下放到工地参加劳动。虽说没戴帽子,可在一般人眼里也是个危险人物了。这种不算处分的处分,对康孝纯当然压力很大。可他自制力很强,一举一动决不叫人看出有什么消极情绪,反倒工作得更卖劲,待人更谦虚,学习更积极。不过这是平日在工地上。星期天一回到家人面前,就露出了忧郁与暴躁。家里人什么也不问他,默默地表示出同情与谅解:一赶上他无名火起,大人孩子三口人个个消声敛气,连走路都提着脚跟。他发现这一点,却就象病人,从别人对自己的宽厚容忍上了解到自己病危,烦躁反倒增加。他不愿使家人有更多的压抑感,就蹓到街上散心去。
这个星期天,他来到琉璃厂。从碑帖店出来之后,时间尚早,又进了古玩店。他随意地浏览着残破的秦砖汉瓦、青铜彩陶,在一个博古架角上,看到了几块寿山石印章。有一块印章顶上雕了一只龟,颇为精巧。他请店员把这块石料拿出,捏在手中摩挲着仔细赏玩。身旁一个人笑道:“康工好闲在呀!”
康孝纯抬头一看,不知金竹轩什么时候进来的,正站在他的斜对面。
“没事,闲走走。”
“怎么,您想选块石头刻章子?”
“随便看看,我见这一块雕得倒有趣。”
金竹轩把石头接过去看了看,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问店员:“多少钱?”
“七块。”
金竹轩点点头,也不征求康孝纯的意见,把石头还给了店员。拉住康孝纯的袖子说:“别处再看看,没合适的再回来。”不问康孝纯同意与否,硬把他拉到了街上。
“有钱也不当这个大头,什么东西值七块?”金竹轩愤愤不平地说,“您用石头,我那儿有,明天我挑一块送到府上。”
“几块钱无所谓。”康孝纯说,“那个龟钮……”
“我知道,知道。”金竹轩冲康孝纯颇有含意的一笑。
金竹轩又陪着康孝纯逛了两个摊儿,见康孝纯兴致索然,就借口还有事要办,告辞走了。等下个星期天康孝纯又回家休息时,爱人就从抽屉里找出个纸包来说:“这是前天楼上那个胖老头送来的,他说你知道。”
康孝纯打开来看,是一颗半寸见方一寸多高、晶莹华美的田黄石章。顶上也雕着一只乌龟,可这乌龟与厂甸所见的不同,头是缩在壳儿里边的。除去印底用钟鼎文刻了康孝纯三个字外,两面边上也刻了蝇头小字。一面是一幅对联:“是非皆因多开口,烦恼全为强出头。”另一面是四个隶书,“以龟为鉴”。康孝纯看了高兴地说道:“这金竹轩看着挺笨拙,却原来内秀乖巧,一下就看出了我选那龟钮章的用意。”爱人在一旁见他满脸得意,就问道:“这个章你要经常用吗?”康孝纯说:“用,我喜欢它。”他爱人说:“摆在外边叫人看见那几行字,不会认为你在发泄对党的不满吗?”康孝纯听了,心里咕冬一声,压上块铅饼,脸色也就暗下来了。他爱人趁机进言:“依我看,不如把它收起来好,今后也尽量少和人交往。这胖老头我虽没和他说过话,可听人说过,他是溥仪的本家。我们已是泥菩萨过江了,哪还有再揽闲事余力,以后还是少交往好。对他,对咱都有好处。”
康孝纯听了,真象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刚才那点高兴劲全没了。他爱人知道吓着了他,赶紧又往回拉:“我无非是防微杜渐,也许事情没这么严重,你也用不着心情太沉重。”
康孝纯只顾站在那里愣神,再也听不到他爱人缓和空气的安慰话。他决定全部接受夫人的建议,立即把石章包好,放到箱底去。他找到那张包石章的纸,重新包石章,忽然发现,这纸原来就是他标明专家建议缺陷所在的那张图。他原是交给金竹轩叫他写好说明,准备提交党委当备忘录的,后来有别的事给岔过去了。反右运动中,人们想找来作证据,曾追问金竹轩,金竹轩一口说早销毁了,硬是没找到。
他这时才发觉,以往自己对金竹轩了解得很少。而大多数人对他也不大公平。
金竹轩平日在一些人们眼里,就象摆在旧货摊犄角上的旧壶套,认为除去给人增加点笑料,废物利用的价值都不大。
康孝纯是不同意这样看人的。他向人事科了解过金竹轩的历史。不错,他的伯父是贝子,可金竹轩刚四五岁,满清王朝就垮台了。从他记事他家就靠卖产业生活。金竹轩二十岁时他伯父去世,由他继承遗产。他继承的是一屁股债务,唯一可执行的权力是在卖房契上盖个章,自己扫地出门,把房产全部还了帐。他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虽说能写笔毛笔字,画两笔工笔花鸟,要指望拿这换饭吃可远远不够。他唯一出路是给人作清客。老实讲,这只不过比沿街求乞略强一着,是靠出卖自尊心换饭吃的。解放后,民族事务委员会和政协,考虑到他的民族和家族关系,决定给他安排工作。工作人员问他:“您自己谈谈希望作什么工作?”他噙着泪说:“哟,瞧您说的,政府派我工作,这够多抬举我,还有什么挑的?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当上人民政府的办公人员,就够体面的了。”工作人员又问他:“您的特长是什么?”他说:“我还有什么特长?就会吃喝玩乐,可又吃喝玩乐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