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归:“……这个规定实施了很多年。但是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清华的毕业论文几乎都是对外公开的,”盛大少爷道,“但极少数,我是说极少数的情况下……毕业论文会被封存。”
归归老师一愣。
“第一个情况,”盛淅以筷子抵着碗,说:“论文所处科研项目涉密、不宜公开之时。”
余思归犹豫起来:“……但当年都是……”
但当年所有人都是公开招募来的。思归想。
――十年前贴在宿舍楼下的海报。帮着张教授筛选简历的、年少的母亲。来自五湖四海的、背着行囊而来的年轻人。北京西站。
仲夏响彻清华园的蝉鸣。
小思归于午睡间隙听见的、青年人们热血沸腾的讨论。
那些热烈的、难以忘怀的一切,甚至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第二个情况。”
盛淅打断了归归,平静地抬头看着那女孩儿,说:
“――出于保护作者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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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下,思归眼睛震惊地睁大。
盛淅收回眼神,缓缓道:“我那天说你们是无辜被波及,是因为你妈现在所做的方向和当年已经千差万别了。”
“――从此再称不上是项目里的人。”
他说。
盛淅说完,将手里的空碗一推:“快吃吧,我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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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称不上项目里的人。」
的确如此,余思归想。
那其实是别无选择的,柳敏先前做的课题是前沿中的最前沿,尖端到国内想搞的话只能拿钱砸的程度――偏工业应用的尖端课题大多如此。
国内生产技术跟不上,实验仪器都得从国外专项进口,动辄一台就是上千万。
而那最关键的仪器厂家位于荷兰,姿态高贵至极,买他们个仪器还得配个他们的顾问,买千万的仪器得顺带将顾问钱也一并出了。
万一用坏了就更吓人:出个故障,光维修费都要六位数。
――因为维修只能由专人维修。
厂家相当豪横,禁止购买方随意拆解仪器,说“担心关键技术泄露”,维修都只能找他们自己的员工。
维修人员跨洋而来,劳务费再加上沿途车马费用,简直像是课题组花了几千万买个爹回来供着。
总之那项目绝不是普通高校支撑得起的,当年的柳敏更不是寻常高校请得起的大佛。
因此课题组解散后,她因自己博士时期做得实在是太过前沿,新单位连个最基础的仪器都没有,只得入乡随俗,起了个新炉灶。
如今她的工作内容,已与博士时期半点不搭界。
如果真与柳敏的博士课题有关……那盛淅没说错,的确是被无辜波及。
……
余思归从书包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摸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看旁边的盛淅。
盛淅不知在给谁发微信,日常平易近人,低头看屏幕时周身却有种难以忽视的距离感。
但一旦静下来与他相处,就会发现这人的确是个生在云端的少爷。
这种云端的少年人,怎么会和那帮穷学生扯上关系呢?
……穷学生是真的很穷,余思归忽然想。
要知道学生群体的穷是出了名的,更何况那是一个拖着两三岁小女儿的单身母亲。
二十一世纪初,国家给博士研究生每个月下发两百块钱补助,一年合计发两千四,妈妈的导师总要从自己手里或是报销的富余里省下点钱来,偷偷塞给给自己最苦的那个学生。
那个课题组里,最苦的就是柳敏。
但其他人也苦。
那仍是个匮乏的年代。
学生都穷得叮当响,一辆八六年的二八大杠三十块钱,印着校名的搪瓷缸一块多,个个都当传家宝用着,毕业了不能丢,还要再卖给下面的学弟学妹。食堂的肉菜一块钱一份,小思归总共也没吃过几次,有几次还是妈妈的导师,那个姓张的老教授,偷偷带着小思归去打的。
――二食堂二楼一块五一份的糖醋里脊,两块钱一份的毛氏红烧肉。
它们现在还在吗?余思归忽然想。
现在又要多少钱了呢?
……那位老教授。
妈妈的导师,那位老教授,是上世纪三零年代南方人,少时神州山河动荡,他颠沛流离,也养就了一生简朴的脾性。他总是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个子瘦而小,说话和声细语。衬衫口袋里永远别着一副眼镜,鼻梁上还有一副,两副交替着戴。
据说是因为年轻时读书用功近视,年老了又叠加老花,如今远了近了都看不清。
课题组里每个人都敬他,远远地就要喊他一声张老师,而小思归是组里唯一一个小屁孩,拥有名为小萝卜头的特权,屁颠屁颠地叫他张爷爷。
那次小思归带着糖醋里脊和红烧肉回去,妈妈看着那些肉菜,给她掰开一次性的筷子,然后很轻地告诉四岁的女儿,下次要懂事,不要点这么多。
小思归不懂,问妈妈为什么。
妈妈说,因为张爷爷自己吃饭的时候,从不舍得点这个。
……
盛淅说完那些话后,那段早已褪色、属于思归人生太初懵懂的记忆忽然一丝丝染上了颜色。
那条漫漫长路。仍在读博士的女学生牵着她唯一的女儿一起回宿舍,路边荒草连天,狗尾巴草沿街生长。母女二人唱着幼儿园学的儿歌,草长莺飞地跑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长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