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另立新主

腮波雪蝶已死,他带来的海斯兵全军覆没。托不经的大军很快便进入了止鹿城,但他们发现,止鹿城里的百姓和驻军,已经全部撤走了。很好,撤到黑豹城,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了。止鹿城只是个小城,并没有什么东西可抢,所以大军用了两天时间,穿过止鹿城,继续向黑豹城进发。

卫泱泱带着一群残兵败将,要如何对付托不经的大军呢?答案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她依照卫戍平的吩咐,派人将城里所有的织染颜料都扔进止鹿城的水源里。所以两天前,托不经大军经过止鹿城时,怕水里有毒,并不敢喝,而是继续前行。但八月,是沙漠最热的时候,两万人马从进入止鹿城开始,已经三天没有遇到任何干净的水源了。这沙漠里最甘甜最大的水源,便是卫家守卫的乐海,其他的,都是零零星星的小水坑,苦涩难喝。但好歹,那些水坑还是能喝的,这三天里,他们连这苦涩的难以下咽的小水坑也没有遇到。等他们一路来到黑豹城下,摆开阵势的时候,已经人困马乏了。

卫泱泱和腮波一帆站在城头,她冷眼看着城下的托不经。腮波一帆对她的计划,并不那么放心:“托不经,会上当吗?”卫泱泱信心十足:“他那么贪婪,一定会的。而且,现在他也没得选择了。”在城楼下迎接托不经大军的,不是海斯骑兵,而是十辆水车。水!托不经知道,海斯国并不像海西卫家,有富裕到射也射不完的箭。所以,他们去将水车抢来,危险性,并不大。就算是有零星的箭从城楼上射下来,那也是值得的。所以他派出一百人去抢水。这次小的战斗,并没有任何悬念,海斯人闭门不出,他们轻而易举的就得到了水车。水魔步兵将十辆水车运的远了一些,全军所有人,都用期盼的目光,盯着水车。托不经看到已经离城门很远了,便下令:“按照队伍,一组一组来取水。”十车水显然并不够两万人分,后面的看前面的快要将水装完了,开始躁动起来,都纷纷围拢过来,看看还有没有自己的。

就是现在!卫泱泱取过一张弓来,她将弓箭搭好,测算了一下距离。她现在距目标有八十米,这是她很少能射中的长度,而且沙漠中不时有风沙会挡住视线,能否一击即中呢?此次计划能否成功,全在她这一箭之间了!卫泱泱屏气凝神,强迫自己忘掉任何事,包括水魔大军在海西城外残暴成性、抢掠百姓的事。她的眼里、心里只有临行前爹爹告诉她的话:“此一战,若将水魔灭国,我大阳最少可享三年太平!”想到这里,她睁开眼睛,手起箭发。她十余年的苦练没有白费,那箭枝像长了眼睛,嗖的一下,射中第三辆水车的车头,藏在车头里的弹药“砰”的一声炸开,引发了十辆水车的连环爆炸,围在附近的水魔士兵纷纷被炸成了几半。

卫泱泱很是得意,笑嘻嘻地看着托不经:“右将军,又见面啦。”她声音一出,托不经自然知道了她是谁:“卫阎王的女儿?”卫泱泱显然对这个称呼很满意,笑着说:“没错,卫阎王来了,来索你们的命呢。哈哈哈哈。”她那恐怖的笑声,在城墙上响起。水魔士兵听到后,心里都多多少少打了一个寒颤。他们当然不会怕一个妙龄少女,他们怕的是那个在沙漠中比酷烈阳光还可怕的名字:卫阎王。卫阎王也在吗?卫家军是不是也来了?所有人都在心中开始问自己。

托不经心里更怕,怪不得海斯人敢闭门不出,敢放开止鹿城认他抢掠,那是因为他们有卫家做援军?腮波雪蝶的儿子,认识卫戍平女儿,这是他早就知道的,可是他竟然不知道,卫戍平竟然肯为了对付他,出兵帮海斯人?这里面一定有诈。托不经下令部队,撤后二十里,先观察看看有没有卫家军再说。等他撤到二十里外时,天已经快黑了。军士们正准备扎营,他又收到了另一个不幸的消息,西堤在攻打水魔大都,暴捷在攻打水魔冰泉城,而卫家军在攻打水魔蓝淙城,且卫戍平还给他送了一份大礼,派人炸了他的运粮队。

这三路人马平常互相不对劲,现在居然统一行动,那之前收到的卫家和暴捷闹翻了的情报,显然是假的!那一定是卫戍平做的局。而他派回去抵抗西堤的两万人,被困大都,大都已岌岌可危了。这黑豹城可以下次再打,但大都却不能不救,否则,国都若被攻破,等于国破家亡了。所以他只能趁着月光,远远看一眼海豹城,撤军,下次再来吧。但他万万没想到,和他兄弟敦不脱一样,他永远,没有下次了。

水魔大军在海豹城外一无所获,连夜撤走,又回到止鹿城。三天前他们来到止鹿城时,乘胜追击意气风发;三天后再回来,已是人困马乏,若再找不到水源,他们只怕走不到大都了。所以水魔士兵开始详细的搜索城内,他们甚至,将民居的地板都挖开来,终于发现了之前没有发现的粮食和水源。水在塔内!因水在沙漠中是十分珍贵的物资,所以每个城池都会有储存水的地方。止鹿城的存水,都放在城内最高的蔑竹塔。有一名士兵,因为太渴了,实在不死心,跑上十三层,才看到塔顶放着一桶又一桶的水。他高兴地对着塔下呼喊:“这里有水源!有上百桶。”

托不经为防有诈,让军士们仔细检查每一层塔,看看是否还有炸药。军士们也被昨天的爆炸给吓到了,挨着搜索,没有炸药只有水。大家都很高兴,拼命的上塔取水,每个人都喝得饱饱的。虽然这水苦涩,但是对于三天没有补充到水源的人来说,这已经是玉液琼浆了。狂喜的士兵们都纷纷冲进城内,围聚在塔的四周,等着分水。

这时候,卫泱泱和腮波一帆正站在止鹿城东门外。看着卫泱泱手里举起的火把将她的脸映的通红,腮波一帆很难下最后的决定:“真的要这样做吗?”卫泱泱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面无表情地问他:“你知不知道敦不脱是怎么死的?”他摇摇头。

卫泱泱平常很爱笑,还未说话,脸上已露出笑意;声音还未发出,笑声就先传来。但今天,她脸上很是平静,一点笑意也无:“他是被我用火烧死的。托不经既然是他亲兄弟,就应该陪着他一起被火烧死才对。”说罢,她看也不看腮波一帆,将火把扔进柴堆里,下令关闭城门。

止鹿城很小,小到只有东西两个城门。等水魔士兵发现着火时,火势已经很大了。

托不经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肯舍弃一座城池来烧死他们。惊慌失措的水墨大军分别向两个城门逃去,可是每个城门外都被塞了厚厚的柴火,火烧的比城内还大,根本无路可退。士兵们又冲上城楼,从城楼上往下跳,被摔死摔伤的不计其数。而侥幸没摔死的,就分别在东门遭遇了海斯兵、在西门遭遇了卫家军。这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整个城市付之一炬。

三天后,卫泱泱他们又走进止鹿城。海斯士兵打开了东门,街道内水魔人的尸体堆积如山,全都被烧成焦炭,完全看不出谁是谁。越是走的近了,越是能闻到难闻的焦臭味。腮波一帆从未见过如此场景,简直是人间地狱,他又惊又怕,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卫泱泱叹了口气,语气里还透着些许不满意:“可惜,真是可惜,竟然找不到哪个是托不经,哎。便宜他了。”说罢,她在街上开心地转起圈来,彷佛在她眼前的不是人间惨剧,而是一出精彩的梆子戏。腮波一帆惊恐地看着她,感觉自己似乎不认识她了。那个仗义出手、活泼开朗的卫泱泱不见了,她就好像真的是从地狱里来的白无常,爬上来索命的。腮波一帆现在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一场恐怖的梦,而梦里的泱泱,确确实实是卫阎王派来的,她的手里彷佛真的有根铁链子,要将这世间活生生的人一个个都套走。

在暴捷、西堤、卫家的围攻下,水魔军纷纷回撤救援己方,海斯军也回击水魔,很快便收复了所有城池。十月二十二,水魔国王在大都被杀,水魔亡国。大阳朝廷也派出了礼部的官员,与西堤、暴捷、海斯商量如何瓜分水魔的土地。战事已定,海斯军终于回到了国都龟来城。海斯国保住了,大家都很高兴,城内的百姓也开始庆祝,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腮波一帆他们来到了海斯王宫,他先安顿卫泱泱住下。晚上,他又带着卫泱泱来到王宫的最高处,带着她看看龟来城的夜景。卫泱泱上一次见到全城欢度,还是在去年钱塘,击败海盗后。但上一次是大阳百姓,这一次欢庆的人却是海斯百姓。虽然父亲派她来,总有父亲的道理,但她心里,总是觉得不是滋味。 腮波一帆看她闷闷不乐,哄着她:“泱泱,你看这人间安乐,多好呀。”卫泱泱知道前几日礼部官员已到,大阳扶持腮波一帆做国君,两国世代友好。便对他笑笑:“你明天,就要成为海斯国主了。也恭喜你呀。”自打她火烧止鹿城之后,两个人之间就好像有了嫌隙,腮波一帆好像被吓坏了,也不怎么同她说话了。两个人,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亲昵地站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聊天。

因他护国有功,而且国主寻祖辉已死,又加上大阳扶持,所以大臣们都拥立他做为新君,明天便是新君大典了。腮波一帆看着她:“我半点兵法也不懂。这全是你和卫家的功劳。”卫泱泱第一次独挑大梁,指挥完这场护国之战后,她彷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几岁,居然学会鼓励人了:“治理国事和打仗不同。你性格平和,喜欢大阳文化,你会是个好的国君。”虽然正值盛夏,但沙漠里,白天能晒死人,晚上却冷得让人发抖,卫泱泱就打了一个哆嗦:“有点冷了,回去吧。”腮波一帆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见她眼眶有些黑,显然是为了研究战事,几天几夜都没睡好,便大起胆子,想去抱她。卫泱泱向左迈开一步,躲开了。

这个女孩子,平日里没心没肺,爱说爱笑,但今天不知为何,她话却十分少:“回去休息吧。”说着就要下楼回卧房。腮波一帆一把拉着她:“泱泱,我能不能同你说几句话。”她只得停下脚步:“好啊。”腮波一帆仔细斟酌了一番,表情十分郑重:“我做了国主,便会向大阳皇帝称臣,做属国,我不想再看到战争了。到时候,我向大阳皇帝请求,把你嫁给我,好不好?”卫泱泱抬头看着他:“你说什么?”腮波一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并没有看出卫泱泱有些不高兴:“我向大阳称臣,要你来和亲,嫁给我。你们中原王朝,不都是这样的吗?”

卫泱泱抬头看着他,字字铿锵:“我姓卫,是四国寂灭卫关英的孙女、三更阎王卫戍平的女儿,夺命三刀卫秉钺的妹妹。我们卫家六代平远伯、七代海西总兵,我怎么可能来和亲?你从小学大阳文化,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腮波一帆见她表情郑重,那是极少见的:“我,我同你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之前卫总兵绝不肯将你嫁给我,但以后两国交好,百姓安居乐业,你嫁我,我会对你好的,卫总兵定会同意。”卫泱泱冷哼一声:“你愿意做属国,是为了海斯与大阳边境的百姓。我嫁不嫁你,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不嫁你,你就要继续同大阳开战吗?这是什么道理?”腮波一帆继续赔罪:“那自然不是,但这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不是吗?我向你保证,我今生今世都会对你好的。”卫泱泱不想听他再说,转身向楼梯走去。

腮波一帆跟着她,急得边下楼梯边问:“泱泱,为什么呀,是因为我父王,还是因为我哥哥?”卫泱泱背对着他,并没有停下脚步:“都不是,只因为我是卫家的女儿。”腮波一帆见她不为所动,一着急,便去拽她,然后将她揽过,抱在自己怀里。

卫泱泱虽然不懂男欢女爱,但也知道这是极不妥当的:“你放手。”腮波一帆将头埋在她耳边,温言软语:“我愿意在卫家军前起誓,我这辈子都不立妃子,只你一个王后。若是违誓,就让他们将我万箭穿心,好不好?”

他发的誓言不可谓不重,但显然卫泱泱并不吃这一套:“你爱立谁就立谁,卫家军还管得着你娶媳妇?你放不放手,不放手我可打人了。”他自那次收到卫泱泱送的荷包,一直都以为对方也对自己有情,现在听她这样讲,还以为是女孩子欲拒还迎,不但没松手,还抱得更紧些,然后低下头去准备吻她。卫泱泱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从小东奔西跑担惊受怕的经历造成了她绝对不允许有人靠着自己这么近。所以她便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劈向腮波一帆的后颈,痛得对方一下子撞在楼梯的栏杆上,发出“哎呦哎呦”的呼痛声。

卫泱泱并非真的要他性命,看他捂着胸口,又生气又心疼:“你看,我说话你怎么不听呢。说了你不松开我就打人了,你还不松手。现在摔疼了吧?”腮波一帆可怜兮兮地揉着痛处:“我哪里知道,你会真打。”卫泱泱更是奇怪:“不真打,还有假打吗?你没事吧?” 他仍不死心:“你,你现在很是温柔,你极少这样的。和面对水墨大军时完全两样。”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在这全城欢庆的夜晚,一对青年男女站在月光之下、宫城之上,本该是一番旖旎风光。但卫泱泱显然并不是一个好的约会对象。她见腮波一帆并没有受伤,便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走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腮波一帆便穿好了海斯国主的朝服,准备去参加新君大典。卫泱泱装模做样地向他行了一个礼:“见过大君。这朝服好气派啊。”他也笑起来,想着自己马上就是海斯国主,两个人来日方长:“等我典礼完成了,回来一起吃饭。” 他说的乃是寻常夫妻的生活琐事,但在他看来,两个相爱的人,一起吃清粥小菜,那也是非常幸福的事。卫泱泱也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他便放下心来,满脸笑容地走出去,接受了百官的拜见。因刚刚结束战争,所以这典礼的布置也很简朴,但该有的仪式却一样不能少,罗里吧嗦地进行了一早上。等到腮波一帆晕头晕脑地接受了百官的朝拜,回到后宫,却没有看到她来迎接自己。他忙问:“卫小姐呢?”宫人回他:“卫小姐说有人来接她,她走了。我们并不敢拦。”腮波一帆有些慌乱:“什么时候走的?”宫人回话说:“刚走一会儿。还不到一刻钟。”他连忙叫人牵来一匹马,骑马往宫外追去。他本来并不怎么会骑马,见卫泱泱骑得好,便也认真练习,只为了能有一天和她一起在夕阳下策马奔腾。但竟然没想到,这一天还没到,两个人又要分别,而这一分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他飞快地赶到了城门下,跳下马来,一路跑上城楼,看到卫泱泱刚刚出城。远处,是护送大阳使臣回去的卫家军队,她正骑马向卫家军奔去。腮波一帆大声喊她:“泱泱!”卫泱泱停下来,顺着声音回头看他,和往常一样,笑嘻嘻地:“你已是新君,我就该走了。”他知道夜长梦多的道理。此一分别,她回去之后若被嫁出,恐怕今生就很难再见:“大阳使臣的车驾不是在那里吗?他们还未走远,你回来,我向使臣提亲,好不好?”海斯虽是小国,但他是国主,以国主之尊站在城头苦苦哀求,寻常的姑娘,只怕都会被他这诚恳所打动。

但卫泱泱显然并不是个在闺阁中长大的普通千金小姐。她抬头看着他,眼里并无感动:“那天,你在蔑竹塔下看着我,是不是很害怕呀?”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卫泱泱也不管他心里作何感想,只是自顾自说话:“水魔人的暴行,你不是不知道。但你在碧波城平平安安地长大,和我不同。其实我并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个姑娘的样子,是不是?你要的是个文静、娴雅或者端庄的王后,大概是我阿娘那样的。但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卫泱泱,我从小就是这么心狠手辣的。我若不杀托不经,他便会来杀我。当时换成是他来打我,只怕他会比我想的法子更残忍。我父帅说的慈不掌兵,就是这个道理。告辞了,大君。”说罢她头也不回,向卫家军方向奔去。

她那一身浅蓝色裙子,在太阳的照耀下,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