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是日本千叶县面着太平洋的一个村子,离我现在住着的市川,只有三个半钟头的火车的路程。去年暑假,在那村子所属的一个海岸上的村落名叫岩和田的,住过十天。这儿摘录下的便是那几天的日记。
日本的中、小学放暑假的日期不同,中学是在七月二十边,小学是八月一日。大的三个孩子都在东京的中学念书,一放暑假,他们的母亲便把他们和顶小的一个儿子带到海边去了。她的意思自然是想要他们在海岸上多锻炼几天,尤其为着顶大的和儿自八月十一号有高等学校试验班的暑中讲习,不得不提前回家的缘故。但还在小学念书的四女淑子便不得不留在家里和我再住几日。
我在七月三十一号把淑子送往海边,八月十号同和儿一道回来,算在浪花前后住了十天。
1935年6月4日
三十一日
午前十时左右,淑子抱着书包由学校回来了。昨天放学回来的时候她总说明天还有课,要到后天才放假,但她那小心的推断却是错了。既是今天放假,那今天是应该把她送到海岸上去的。离开了母亲的孩子,尤其女儿,总要失掉些他们的明朗性,带起淡淡的凄寂的调子来,有点怪可怜见。就早半天也好,早一个钟头也好,我定要赶着把她送到她母亲那儿去。这样一下了决心,我便让女儿守着家,一个人到外边去作些出发的准备。
在下着微雨。穿着长统的橡皮靴到邻近的森老人家里向他告诉了动身的话,叫他当天下午便移到我家里来住。又在一家饮食店里为淑子订了一碗“亲子井”(oyakodobu
i——有烹熟了的鸡肉“亲”和鸡蛋“子”盖在上面的一斗碗饭)叫正午时送去充她的午餐。
在市川的背街上面包店买了一块钱的盐饼干和其他杂色的糖点,叫装在镔铁罐里送到我家里去。接着又转上正街。在市川车站前面的一家眼镜铺里,替和儿配眼镜,他的近视眼镜有一边的镜片落下海里去了,是前天寄回来叫配的。直径约有一寸半的大而圆的镜片要切成小小的椭圆形,觉得很可惜。
利用着眼镜切制的时间,我跑到一家理发店去剪了发,又到小学校前的平和堂去替淑子买了四切的画纸八张,六切的画纸三十二张,蜡笔十二色的一匣,四年生夏季练习簿二册——是她要拿到海岸上去用功的。
回到眼镜铺时,眼镜已经配好,店里的挂钟已经十二点过了。
肚子本来不怎么饿,只是觉得早迟总有在哪儿吃顿中饭的义务,便顺便折进了街头的一家鳗鱼食堂里去。食堂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放送着消息的“雷曲”(收音机)在那里喧嚣。报道的像是关于满洲的事情,在我这重听的耳里,只听见有些“支那”和“满洲”的字样。我摇着在一只角落里坐下了。一个下女端了一杯茶,走来打着招呼。我先叫她把那“雷曲”关了,回头又才叫了一碗鳗鱼饭和一杯鳗脏汤。下女说鳗脏汤要多费些时刻,我便索性叫她替我煮两合日本酒来,想多少来浇一下和那阴雨一样浸润着我这身内身外的苍凉的感觉。
下女把酒煮来了,配了一小碟下酒的盐豌豆,她替我斟了一杯,便毫不客气地坐在我对面的椅上。用不着一口便可以干的小酒杯,只要一干,她便替你斟上,弄得我有点怪烦腻起来。我请她不要管我,让我自斟自饮,她看了我一眼也就立起身走了。眼睛的意思是说:“你公然看不起我。”
把茶杯来代替酒杯,喝了几杯之后,饭也送来了。带着有几分烦躁性的无聊更受了酒的鼓舞,把饭胡乱吃着,又叫了两合酒来,一面吃饭一面喝。
那位下女似乎有意思向我报仇,她没得到我的同意,又把那收音机打开了。
“……满洲……支那……膺惩……不逞……非常时……帝国……”
一批轰轰烈烈的散弹向我的破了的鼓膜打来,显然是一位军人的讲演。
饭只吃得一半,第二壶酒也只喝得一半,我实在没有本领再吃喝下去了。并不是我这已经年逾不惑的人还感着了青年时代的爱国义愤,我实在恨我这耳朵的半聋,听又听不清晰,只是一些断残的电码打进我的脑筋,使我这够烦乱的脑筋愈见化成为了一些杂乱的观念的漩涡。
叫会账。结果是吃了一块六毛钱,心里不免叫了一声冤枉。进面馆里吃两碗馄饨,不也一样可以充饥吗?无聊,无聊,万分的无聊。
在三分醉意、七分懊恼的情怀中出了食堂,到了一家肉店去买了三斤猪油,又想到黄油也是海岸上写信来要买的,折回f面包店去买了两包。问得刚才的饼干还没有送去,便把猪油包子一并交给了店主,托他一并送。因为我又想到在正街上还有一样东西好买,是海岸上写信来要的照面镜。跑到正街上的一家店里去买了一面,费了七毛钱。
我的记忆力怎灭裂到了这样呢?简直像一匹阿米巴,向东放出一只假足出去,缩回来了,又向西放出一只。
回家时已是午后二时,屋后的无花果树熟了两颗,如拳头大,摘来与淑子分而食之,味甚美。把家中收拾了一回,留守的森老人也来了,但是托f店送来的东西却还没有送来。乘自转车送来,是费不上五分钟的。……等吧,等得焦躁起来了,又在焦躁中尽等。等到了四点钟都还不见送来,只得把长统靴拖着跑出去催。原来是那店主人忘了。
五时顷在市川驿搭电车,不上十分钟便到船桥。在船桥改乘火车,五点半钟出发,六时至千叶。换车等了半个钟头,六时二十九分又由千叶出发,九时半抵御宿。
在淡淡的电灯光中的御宿车站外的空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托车站上的人向汽车行打电话,隔了一会来了一部可以坐三十个人的公共汽车。我自己心里惊愕着,不知道这样大一部车送我父女两人到浪花村的岩和田去究竟要多少钱。原来车子虽大,却只要六毛,自然使我放了心。不上十分钟我们便被送到了目的地点。
儿子们都已经就寝,只有他们的母亲起床来迎接了我们。因为晕车,一上车便把眼睛闭着的淑子,这时候见了她的母亲,就像开了拴的电灯。
我顶关心小的一个儿子。在家时,我是时常抱他,看守他的。我揣想他到这海岸上,十天没有我,一定不惯。我问他的母亲:
——“我不在,鸿儿没有什么不惯吗?”
我所期待着的答语是:“是的,他不惯,他想到你便罗唣。”然而,却不然。
——“没有。我们问他‘爸爸呢’?他说‘逃走了’。”
八月一日
五时顷起床。在市川时日日苦雨,至此始见晨曦。
屋小,南向,屋前有山如屏立,树甚蓊郁。左侧有连峰耸立,在最高峰之将近山腹处有神社一座,据云是大宫神社。高峰和东侧的窗口正对着,由窗口所界画出的一幅山景,俨如嵌在镜框里的一幅油画。峰头的天宇好像伸手可攀,有白云点散,瞬复融成一片。
到处都有的是苍蝇,是猫,是蚊子。蚊子白昼噬人。
屋前有一片空庭,周遭有无花果树,碧实在枝头累累,但仅大如鸽卵。无花果该是早熟的时候,闻因今年多雨,故未成熟。
安娜一早便到海岸去买了一篮生鱼回来,同时又买了些蝾螺和鲍鱼。
以蝾螺作“壶烧”。所谓“壶烧”者即将活的蝾螺,连壳在火上炮烙之。蝾螺遇热,即涌出多量水液于其介口停积,如壶之盛浆然。待其水液将干则蝾螺已死,其内即易取出,拌酱油而食之,脆爽可口。唯其所附着之外套膜则须除净。如不除净,其味颇苦。
早饭吃鲜鱼味噌汤,生鲍鱼片,蝾螺壶烧,大有原始的风味。
早饭后负鸿儿出,步至前山下。山下有一曲池塘,有小鱼在水面喋呷,长可二寸许。池边有大树一株,依山而立,罩临池上,叶色浓碧,堆砌如云。初不知为何树,就视始知是银杏。
佛儿与淑子跑来,先跑上大宫神社去了。我也折向那儿。有莺在树丛深处啼。佛儿说:“是‘薮莺’(yabu-uguisu)啦,在叫。”他跟着便ho-ho-gekkio的学了一声。莺声便中止了。儿辈走后,山境复归沉寂,莺复缓缓作声。初仅ho-ho地略作尝试,试啭二三遍后始见调匀。
在神社前站着向西南展望,左侧的海湾和海岸,右侧的御宿街市,远远呈示着。日光颇类秋阳,无盛暑意。空气中有乳糜晕。
下山由屋前通过,左转折下海岸。浴客甚寥寥。
遵海而行,东手有浆岩的石山直达至岸。穴山为隧道者二,一稍浅,一深十余丈。深者甚阴湿,顶上有泉水滴下。通过隧道后有一面狭窄的沙岸,渔人们在岸上勤于补网。路径渐与海岸离别,爬上邻比的小山顶上蜿蜒去了。但离开正道,在对面临海的山脚处又现出一个洞口。我便横过沙岸,向那洞口走去。洞道曲折,前方不可透见。步入后,鸿儿生畏。一面宽慰之,强负之而行。洞中幽暗,几不辨道路,稍一转折,始透见前光。海声轰隆如雷鸣。原来这是渔业公司的养畜池。所谓养畜者,乃购买渔人所捞获,暂时寄养着,凑足,始运至东京等地推销者也。山石因是浆岩,容易贯凿,洞中临海一面凿成无数龛形,复有甬道相联,俨如画廊。海水涌至,因洞穴之共鸣与反响,其声音增大至数倍。海浪声中亦杂有人声,宏大如留声片中之黑头。盖洞中有办公室,公司执事人之对话也。洞口前有堤防一道,海水掩蔽其上可寸许,意当退潮时水必陡落。堤防之内为一深池,盖即所谓养畜池。沿堤防而行,又可至对岸山脚。欲行,方踏出数步,鸿儿即大啼,只得折返。
鸿儿说:“海,可怕。”
这的确是一个实感,连我自己也都觉得可怕。凡是过于伟大了的东西,总是要令人生畏的。希腊的海神oseido
并没有带着美人的面孔。
午饭后骤雨片时,译《生命之科学》四页。
晚餐用得特别早,安娜叫儿们准备作木钓竿。大的两个儿子各有一套钓竿,长可七八尺,是两截木棍斗成的,下截粗,上截细。但与其说是钓鱼竿,宁可说是打狗棍。我起初不知道是作什么用。到了海岸,看见他们各把一大卷钓缗解开来盘旋在沙岸上。钓缗极长,缗端着钩处系一重实的铅环,这尤其使我有些莫名其妙。但疑团立刻冰释了。他们把那铅环来套在那木竿上,铅环的孔能够自由地通过上截的细棍,但不能够通过下截的粗棍。他们举起棍,由离海岸四五丈远处跑向海边去,将竿上的铅环乘势抛向海中,铅环便如铅弹一样飞去,将钓缗曳出可至十余丈远。随手便将竿抛去,理岸上钓缗。
看着这样的情形,我自己也不免破颜一笑,觉得这种钓法,很是别致。据安娜说,儿子们前天在岸上看见有人作这样的钓法,钓到一两尺长的大鱼。他们是昨晚才去把钓具买了来的。我的更进一步的快乐,不用说便是要看到他们钓上一两尺长的大鱼来了。
和儿的钓缗挽上了一次,但只挽上得那个铅环和空的钓钩。在他换上钓饵,准备作第二次投钓的时候,有一位老人领了两位十岁上下的女孩子到海岸上来。她们也为好奇,立在旁近观看。和一准备停当,又照样作势投去的时候,铅环飞得不得力,只飘飘地落进了离岸五六丈远的海中。原来岸上的钓缗被一位女孩子踏着,一投便把钓缗振断了。一场高兴和落进了海中的铅环一样,成了一个空。带领着女孩子的老人告了罪,扫兴地走了。博儿的钓缗也没有收获,便把来收拾了起来。
儿辈都在沙岸上跳跃,凿穴,作种种的游戏。小小的鸿儿也跟着在沙中游戏。他的母亲说:“这孩子只要有沙玩,他是整天都不倦的,连脚也不晓得痛。”
坐在沙上,受着当面的海风,在凉意之中挟着温暖的感觉。海水和岸沙昼间所吸收了的太阳热,在这时候正在发散。那发散着的潜热和海风的凉度调和了,刚好到了适人的程度。
岸上的远村和近村都上了灯火。西手的灯火稠密处,有四盏灯一直线地由上而下排列在一座山上。
——“那四盏灯在登山啦,”我莫名其妙地说着。
——“那是神社,”安娜说,“你看这边也有一串。”
回头看到岩和田的一座小山上果真也有一串,但只三盏。
西手的那灯火稠密处在放花炮,岩和田也遥遥相应。
临海的山影渐渐转浓,终竟和星影全无的晴空融成了一片,登山的电灯们成为了登上天的星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