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涛集

沫若自传 郭沫若.. 4079 字 2022-10-05

一九二七年“八一”革命后的第三天,那是阴郁的一天,清早,我同一氓两人从庐山下来。我们是忙里偷闲,在分外冷落的庐山上只待了一夜。

在大暑天,正好避暑的时候,避暑胜地的庐山偏会冷落,说不定会有人奇怪吧。但假如明白了当时的局势,那就一点也不会奇怪了。

那时是大革命的分化期。蒋介石已经背叛了革命,在南京勾结帝国主义和国内的封建残余,和武汉的所谓赤色政府对立。但那“赤色政府”究竟赤到了怎样程度呢?五六月中在河南和张作霖作战,虽然打赢了,然而牺牲很大,而迎接出来的西北军却主张和南京妥协。就这样,内面潜伏着的反动势力便抬起头来,逼得投机分子们汪精卫和孙科之流逐渐右倾,解除了中国总工会的武装,并解散了总工会和农民协会,而结果连政府本身也不能不逃难了。

武汉政府所依赖的唯一武力,是张发奎所领率的第四方面军,这里包含着原有的第四军和第十一军,还有贺龙的两师人和叶挺的两师人,军容是相当盛大的。本来坚守着武汉,和唐生智、何健等所代表的反动势力作一坚强斗争,也未尝不是办法。但由于长江下游的封锁,汪精卫等的自私与无能,而更加上张发奎的想保全实力,终于全面退让,所有的政府要人和军队,都移到南浔铁路沿线来了。

所假借的名义倒是很堂皇的,东下讨伐南京蒋介石。但在实际上,政府要人在和南京方面勾结,企图宁、汉合作;军事方面的人,特别以“保护阿斗”自居的张发奎,则是心存观望。他之占据着南浔铁路沿线,连他自己都很直率地对我说过,是“进可以谈,退可以走”。——还要向什么地方退走呢?退回广东去,由北伐而南旋了。

革命的形势是这样,真正的革命核心也就采取了新的动向,突破那些已腐或将腐的果皮果核,而迸发出新的根苗来。那就是在八月一号在南昌所揭幕的八一革命的意义。参加了那次革命的主力是贺龙、叶挺的四师人,另外还有后来走了岔路的第十一军的旧部。这样一来,把张发奎的部属几乎抽成了一个真空。

避暑胜地的庐山要遭冷落,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我那时是第四方面军的“党代表”,照例是兼摄着政治部主任的。我们跟着军队也到了九江。驻扎在一座已经放了暑假的教会学校里面。

我同张发奎通了电话,他要我立刻到他的指挥部去商量善后的办法。我去了,那是在一间两面临着庭园的楼房,陈设相当零乱,除张发奎之外,还有两位新任军长黄琪翔和朱晖日也在座。他们也才接到八一革命的消息没有好一会,面容都很颓丧而又兴奋。

张发奎和我商量的就是解决政治部的事情。他主张解散,我也同意了。这是一种革命的逻辑,在当时一般认为:凡是干政治工作的都是共产党。八一革命是共产党发动的,所有的政工人员自然也应该共同进退了。

四方面军政治部虽然成立不久,但它是跟着我一道从总政治部分化出来的,它却集中了人力物力的精华,单是骡马我们就有四五十匹。这在二十年前,不要说一个政治部,就是一个师部或军部都还没有这样的豪华。那些东西,我们既然拿不走,也就乐得慷慨,全部移交了。但是我们的结论是:人员一律以礼遣散,不作留难。

张发奎和我,本来是有些相当的友谊的。北伐期中,我们共同过甘苦,尤其是在河南作战的时候,我以总政治部副主任的资格曾经上前线去慰劳,在新郑我们作过一番深切的谈话。我认为我们那时进河南作战是错误了,应该趁着南京的勾结还未成功之前,先讨蒋而后讨张。他那时很尊重我的意见,说我们是志同道合。故在回武汉之后,他升为第四方面军的前敌总指挥,也就邀请我做他的“党代表”。但一从我做了他的“党代表”之后,便由“志同道合”一变而为“貌合神离”。你要向他提供些意见,他一句口头禅,便是“书生之见,纸上谈兵”。于是我们的交情便进了一境,由“貌合神离”再变而为“分道扬镳”了。

当我们在同意之下,决议解散政工组织之后,他却关心到我个人的进退上来。他问我打算怎么样,我回答他打算到南昌去。他却希望我能够跟着他走。他说,他个人打算乘日本船偷偷到上海,再由上海到日本去,部队交给黄琪翔和朱晖日带回广东,希望我能够帮他的忙。他自然是看上了我是日本留学生,懂日本话,够做他的私人秘书,但我谢绝了。

不过在这儿我倒也应该感谢他,我虽然坚持要到南昌去,他也没有阻拦我,而且还帮了我一点小忙。

他说:“要到南昌去,至迟今晚上就要动身。我们回头就要下戒严令,今晚上的口令和特别口令可以照发,明天就不能保险了。”

还有,也是他说的,要到南昌去,最希望为他传达一点意见:

“第一,我希望他们尽速退出南昌,因为我的部队也要到南昌去,免致发生冲突。

“第二,我听说他们要回广东,我希望他们走东江,不要走赣南,因为我的部队要走赣南回广东,免致发生冲突。

“第三,河水不犯井水,我们彼此不相干犯,我希望革命委员会以后不要再用我张发奎的名义,做愧儡我不来。

“第四,我对政工人员一律以礼遣散,希望他们不要伤负了我的人。”

这些话我请他笔记下来,他很勉强地用铅笔来在随便一张纸头上写出了,但不肯签名。不过,尽管不签名,尽管用铅笔,这总算是他自己的亲笔文件了。

就和毁坏一个器皿是很容易的一样,解散一个组织当然也是很容易的。没有费上半天工夫,整个方面军政治部和留在九江的一切政工人员都一律遣散了。但只剩下四个人决定在当晚一同赶到南昌去。

这四个人是谁呢?便是李一氓、阳翰笙、梅龚彬和我。一氓是方面军政治部主任秘书,翰笙和龚彬是属于四军和十一军的军政治部的,职分我记不清楚了。我们是在下午六点钟的时候聚齐。此外还带了两位勤务兵:一位是一氓的小勤务兵,另一位是我的大勤务兵。这两位勤务兵的姓名,我也记不清楚了。

戒严令是很严厉的,六点过后街上已经很少行人,车辆不用说更不能通行了。街头隔不几十步便有哨兵站岗,枪头戴上刺刀,如临大敌。我们依然是穿着军服的,在天光还不十分暗淡的时候,当然可以通行无阻。

那天是特别阴晦的一天,等我们快要走到火车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朦胧下来了。于是“口令!”……“特别口令!”的叫唱,把那严肃的气象弄得更加严肃。

在车站附近的一条侧街上,替我扛着一口小皮箱和一卷被条的我的大勤务兵,突然把担子放下,当街向着我跪了下来,流着眼泪,向我叩头。

我们都吃了一惊,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哭着把意思说出了:“请饶恕我吧,我家里还有一位八十岁的老母亲!”

这位勤务兵是湖北人,他是从武汉跟着我来的,看起来很雄壮,没有想出才这样胆小。他自然以为我们是上杀场,要他的命了。真是糟糕,他早又不说!但也只怪我们以貌取人,在事前没有经过一道甄别。

这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请他回去,我便把被卷也送了他,把小皮箱接过手来自己提。

车站上的人是很值得感谢的,尤其是铁路工友。

火车的交通已经停止了,据说在涂家埠以南有一道铁桥被炸断了,火车头留在九江的也只有两个,其他的都在南昌被扣留了。要去,就只好乘手摇车,但保不定能够到达。

车站上的人叫我们不要去,认为很危险。他们又说,外边还有这样的风声,说不定南昌那边还要打过来。

但我们坚决要去,请他们准备手摇车。他们答应了。北伐期中,铁路工友是有很好的组织的,他们知道了我们的来历,尤其自告奋勇,愿意把我们送到南昌去。

手摇车是一种正方形的木板车,下面四个滚子放在铁轨上,上面横置着一把固定的有靠背的长椅,可以并坐三两个人。摇车的人站在椅背后,摇着两边的发动机,车子便自然滚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