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桢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袖角,大步走出主厅,向北面的清风阁而去。
[清风阁]
刚刚从小憩中醒来的白术,盯着床帐一角上悬挂着的、被洗得发白、辨不出原貌的淡粉色荷包愣神良久,叹着气坐起身,盘起双腿,端坐在榻上。
白术的胸膛起伏着,他深深呼吸几次,终于渐渐放松下来,再次合眼,俨然如老僧入定一般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放空自己,细细回忆着许多年不曾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音容笑貌。
方才,随着他满头大汗地猛然睁开双眼,梦境中脸庞清丽的少女英姿飒爽的身影已然如破碎的镜面般难以拼凑,只剩下几个模糊不清的片段。
它们在一片黑暗中飞快地漂移着,在白术眼前一闪而逝,不论白术如何武功盖世,也无法令它们减缓消逝的速度,更不能随心所欲地定格其中令他无比怀念并追忆多年的温情画面。
白术深感无力,却又不甘心就此放弃——他已经记不清具体有多少年了,只知道自己年少时一厢情愿的苦苦追寻,以及彻底失去挚爱后的痛彻心扉早已随着时光渐渐淡去,在岁月蹉跎里蒙尘。
而那个令曾经的他心甘情愿、毫无保留地付出一颗真心的女子,也已经从他的朝思暮想中渐渐远去,她的一颦一笑都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中变得模糊不清……
白术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心中不无遗憾地慨叹——自己当年若是能再豁达一些,早点放下执念,也早日认清白萱已经心有所属的事实,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清风阁外]
白桢立在堂主的门前,朗声道:“禀堂主,弟子白桢求见。”
“是桢儿啊,进来吧!”
白术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木门虚掩着,白桢不做他想,推门而入,只见白术正披着外袍坐在桌边,手中握着青瓷茶杯,杯面上描画着洁白无瑕的重瓣木芙蓉。
看见白术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茶杯上,白桢若有所思——木芙蓉花又被称为“夫容花”,象征着至死不渝的爱情。
相传一位妻子对因海难而英年早逝、尸骨无存的丈夫忠贞不渝,每日望着海面上的飞鸟,遥寄相思之苦,等待着丈夫归来。
长期以泪洗面令女子视力减退,某日竟连树木在水中的倒影也看成了丈夫向自己微笑的脸庞。
不曾想此树不日竟抽枝发芽,纯白的重瓣花朵开满枝头,绝色无双。
女子喜极而泣,坚信这是丈夫拖树木带给自己的喜讯,他一定还活着!
女子重燃生活希望,从此愈加保重自己,只为有朝一日与丈夫重聚。她每日为那棵树浇水施肥,在满眼的纯白中守望着幸福,春去秋来,直至她寿终正寝。
这个故事代代相传,成为后人耳熟能详的美谈。此花亦象征着平凡夫妻对团圆之日的期盼。
白桢在心中叹气,自从他记事以来,师父就一直独来独往,身边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几个师叔——白草堂几大护法。从未有哪个女子能靠近他,他周身毫不掩饰的杀气能轻易地令倾慕他的女子退避三尺。
白草堂虽然是个杀手组织,但在男婚女嫁之事上的规矩向来宽容开明,几位师叔早已成家,如今也已儿女绕膝。
白术虽然对娶妻之事绝口不提,但白桢仍然从几个师叔那里听来了不少师父年轻时的轶事,逐渐明白了他的坚持。
师父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又重情重义,他始终不忘少时对师妹的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师父对木芙蓉尤其钟爱的原因想必也是如此。
还好,师父的身边因为有自己和白枫两个小徒弟陪伴,不至于形单影只,孤家寡人。
记忆回溯,白桢仍清楚地记得自己七岁那年,师父应某位王公贵族的重金聘请,在刺杀任务结束后带回来一个小女孩儿,此女全家上下几百人丁皆死于白草堂的杀手刀下,师父怜其年幼,便将她认作义女,视如己出——正是白冉。
看着眼前在教育几个孩子的过程中逐渐褪去浑身杀气、如今沉稳又慈祥的人,白桢心中不无敬畏,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弟子冒昧前来,打扰了师父闭关,还望师父恕罪……”
白术回过神,看向白桢,和蔼地笑笑:“桢儿不必为此等小事介怀,先起来吧。”
“多谢师父。”
白桢起身,长身玉立。
白术又道:“你向来沉稳持重、又有担当,不仅将这堂中的繁杂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还为师父私下里安排给你的任务四处奔波。尽管辛劳至此,也不曾出过纰漏。师父空有堂主名号却早已退居幕后,赋闲闭关、不问世事。而你,早已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师父有愧与你啊……”
白术轻叹口气。
白桢立即颔首道:“师父言重了,弟子惭愧……”
白术轻抿一口茶,亲切地问:“桢儿可是遇见了什么棘手之事?但说无妨。”
“弟子有负师父所托,实在愧对于您……”白桢下跪请罪。
“怎么了?桢儿何至于此?”
“师父命弟子保护那念昔公主,待时机成熟,再按照她的意愿,护送其移至他处。然弟子太过大意,没能护她周全,给了堂内奸细可乘之机。公主如今身中剧毒,已时日无多……弟子有罪,还请师父责罚!”
白术静静地听完,眉头紧蹙,近几年来一直都平静温和的面上显露出了罕有的愤怒与焦急。
白术气愤地用力一拍桌:“竟有此事?!给她下毒的奸细是谁?桢儿可找到了?”
白桢点头:“正是阿冉身边贴身伺候的小月。”
“小月?可是五年前那个替阿冉以身挡剑的小丫头?”
“正是……此女的真实身份乃是苗疆王世子派来的细作。”
白术吃惊不已:“细作?如何又与苗疆有了关系?”
“弟子愚钝,至今也未能参破个中玄机。”
“罢了……”白术疲惫地摆摆手,“那所谓的苗疆王世子想必也是冲着我白草堂遍布各国的情报机构来的,这次倒是我们连累了无辜之人……”
白桢不语,似是默认了。
白术顿了顿,有些迟疑地开口道:“那,公主如何了?你可有找到解毒之法?”
“师父有所不知,此毒为苗疆的顶级噬蛊,除非制毒者自愿割肉放血以制成缓解药,连续服用一个月方有彻底解毒的可能。否则便是药石无医,仅剩一年半载可活……”
白术再次震怒:“竟然用如此剧毒来对付一个弱女子,那苗疆王世子还真是手段卑劣!那个小月呢?!抓起来了吗?将她处以极刑——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白桢实话实说:“弟子已令她服了化功散,派人送回苗疆给她的主子带话了。”
“嗯,桢儿向来深谋远虑,为师相信你自有分寸。”
白术沉默半晌,踌躇着,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你将公主安置在何处?带为师去见见她吧……”
白桢歉意地低下头:“弟子有愧,之前派去照顾公主的丫鬟不忍见她郁郁而终,私自助她出逃了。”
“逃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她中了剧毒,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逃?!堂内难保还有其他细作,她又身份特殊,一旦脱离我们的保护岂不是羊入虎口?!桢儿,你行事向来滴水不漏,这次怎的如此糊涂?!”
白术又急又怒,对白桢的“不争气”感到气愤,更因林慕轩的生死未卜而焦虑不安。
白桢立刻跪下:“弟子知错,自知此事后果严重,已经派了信得过的兄弟前去,令他们只在暗中保护,如非必要绝不惊扰公主。”
见白术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白桢安慰道:“师父无需忧心,弟子一定不会再令公主置身险境,暗卫也会随时传回她的最新消息。”
白桢神情坚定地许诺道:“只要公主还在这世上,弟子必定拼尽全力、护她安度此生。您与她也总会有相见之日。”
“唉……桢儿所言有理,有缘自会相见。只盼那个丫头福泽深厚,能得高人医治,不要像她娘一样薄命啊……”
白术深感挫败地长叹一声:当年的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师妹,如今依旧无力保护林慕轩……
“桢儿,务必替为师保护好她。就算倾尽我白草堂的势力,也绝不能再令她涉险。”
“是,弟子定当不辱使命!”
见白术没有提要如何处置私放林慕轩之人,白桢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好了,为师乏了——桢儿若是无事便退下吧。”
白术轻轻闭眼,深深地吸气呼气,看起来疲惫不堪。
“是,师父好生休息,弟子告退。”
白桢缓步退出,轻轻合上门扉。然后立刻回了主厅。
还没到主厅,白桢就远远的看见白冉在门口左顾右盼,看起来像是在等人。
白桢目不斜视,大步走向她。
白冉很快就察觉到有人靠近,紧张地回头看他:“大……大师兄?你……”说着就低下头,局促不安。
白桢对她来此的目的再清楚不过,心下觉得好笑,阿冉平日甚少规规矩矩地称呼自己,更不曾如此欲言又止,看来是真的很在意那个婢女。
“何事?”白桢板着脸冷淡地问。
听到白桢如十月飞霜般冰冷的声音,白冉更觉害怕,但她不能退缩!
山上风大,白冉在冷风里冻得通红的脸终于抬起,忐忑地直视着白桢。
“师兄,小月真的是细作吗?你是不是弄错了?”
“自然是真的。”
“可……可是,小月替我挡过剑,还因此差点一命呜呼。她孤苦伶仃,只能与我相依为命。她勤快又本分,对我忠心不二,事事都以我为先、替我着想……”
“好了!”白桢挥手打断她,声音清朗、语气温和,但自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阿冉,人心叵测,细作为了接近目标人物无所不用其极——你怎知与你萍水相逢之人不是使了苦肉计以获取你的信任呢?师兄自有决断,你不必多言。”
“师兄……”白冉眼眶通红,声音颤抖着,看起来十分委屈。
白桢有些不忍:“阿冉,你不必难过,细作本就心怀鬼胎,根本不值得你同情……”
“师兄,他们说那个姓林的才是爹爹的亲闺女,才是我白草堂堂主真正的掌上明珠,我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
“阿冉!不可听信谗言!你难道忘了小月的教训?这山上多的是细作想离间我们,妄图不战而屈人……”
“师兄,别说了!我又不是不明事理的黄口小儿!流言蜚语我自会分辨真假!你们都可怜她,觉得我心胸狭窄、心肠歹毒,派贴身婢女去毒害堂主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白冉发起脾气来总会不管不顾,不等白桢回答,破罐子破摔道:“对!我就是和她不对盘,看她不顺眼了!听说她快死了我高兴得很……”
“阿冉!”白桢微怒,“你既如此不知悔改,便去祠堂静静心吧!”
“师兄!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你竟然要罚我?!就算她真的是爹爹的女儿,凭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还抵不过她吗?!”
白桢很了解师妹的脾性,知道此刻与她讲不通道理,也不欲多作争辩。
“阿冉如此怨气冲天,的确是该好好清清口腹之欲了!来人!将大小姐带去祠堂好生看管,不许送水粮!三日为限!”
“大小姐,请吧!”
白冉怒瞪着眼前几个面无表情的男子:“不敢劳驾你们,我自己会走!”
白冉在几个弟子的牵制下不甘地回头,却见白桢已经负手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