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护

丁玲全集(1) 丁玲. 32886 字 2022-10-02

第一章

韦护穿一件蓝布工人服,从一个仅能容身的小门里昂然的踏了出来,那原来缺乏血色的脸上,这时却仍保留着淡淡的一层兴奋后的绯红,实在是因为争辩得太多了,又因为天气太闷,所以呼吸急促得很。他很快的朝那胡同的出口处奔去,而且在心中也犹自蕴蓄着一种不平。他觉得现在的一般学者,不知为什么只有直觉,并无理解;又缺乏意志,却偏来固执。一回映起适才的激辩,他不禁懊悔他的回国了。在北京的如是,在上海的如是,而这里也仍然如是。你纵有清晰的头脑,进行的步骤,其奈能指挥者如此其少,而欠训练者又如此其多,他微喟着举起那粗布的袖口,拭额上的汗点。

“喂,韦先生!那儿去?请慢点啊!”

他侧过身来,那高个子、穿着白袍的柯君,便站在他身旁了。他皱一皱眉,便说:

“对不起,我要用饭去了。”

“呀,正好,一同去吧。”

柯君的殷勤,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致,但他不愿再回绝了,只好请他到远一点的唱经楼那里去。因为在那里有一家吃面包的地方。

时间将暮了,一阵阵归林的乌鸦,漫天飞旋;远寺的钟声也不断的颤响着。两人在暗下来的路上向东行去。韦护看着偶尔闪起的灯火,不觉有点惆怅的样子,在少人行的马路上,连步履也很懒然的拖着了。

另外那人,默默的随着,时时看那路旁的矮瓦屋,及在屋前张望着的穷人。那些人都裸着半身,赤红的背,粗的短发,带着与那强悍身躯极不调和的闲暇,悠然的挥着大扇,或抽着烟杆。他又去望天,满天阴沉沉的,无一颗星。他自语般说:

“我想快要下雨了,星都被吹走了呢。”

刚说完就觉得错了,因为确是没有一点风。想去改正那吹字,但身旁那人并不理会,所以只在心上加一个改正。并没再说出来。他觉得他的韦先生仿佛很着恼似的,便又搭讪的向他问及许多闲事。

这个也不住的随口答着,且问:

“你怎么像个安徽人?”

“可不是,我就在安徽生长的。”

“我早先看你身材和气色,还以为是个北方人呢。”他实在不能被什么引起趣味,而且很觉得这谈话之无聊,但人情和工作,都磨炼得他很不愿使人感到不快活,他简直是一个很能迁就的世故者呢。

于是柯君便讲起许多故乡中的事,话又几次为对面冲来的行人打断了,因为这已是一条很热闹的,有着店铺的大街了,他不惮烦的继续着讲,而韦护却很抱歉,他实在听得太少了。

在一家有着玻璃窗的门边,韦护便让柯君在前,走进了这家在这街上很放着异彩的西餐馆子。零零落落有五六张小方桌,桌上铺了灰色的白台布;在另一张大白木桌上,摆满了玻璃杯。他们在最后的一张桌上坐下了,同时还有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在吃刨冰,诧异的、又缺乏敬意的给了穿短褂的韦护一个白眼。韦护也同时感到这衣服之不适宜于此地了。他轻声说:

“忘了到对门那家天津馆去了。那火烧很不错呢。柯君,我很失悔到这地方来,我没有换衣呢。”

“不要紧,夏天,谁注意你。”

菜一样一样的依次上来,口味真奇特,那炸鱼,像面酱;那牛排,好难嚼呀;韦护不禁笑了。他想起那些连面包屑都感到是美味的人们来,他眼前所晃起的,全是那些裹着大围巾的异国女人,和穿起大皮靴的瘦弱小孩,而且他那时,不也正是每天只能得一磅面包和十支烟卷,虽说他每星期都能领到很够用的薪水,而且家中也不时寄钱去。于是他将那面包皮一口吞到嘴里去,且赞美着:“好味呀!”

柯君被他惹得打起哈哈来了。

于是他与柯君拉杂的谈着过去的事。

他的语言是超过那许多的事实,而柯君的全心神比他那一双木然望住的眸子还专诚。末后他停了话,望着那脸笑了,他笑他怎么他的五官就生好了是专为听人说话的。柯君还要问那里现在怎样了。他告诉他已好多了,如果他现在要去,可不必为那一切忧虑。

吃完了晚餐,韦护把脚伸起,跷到邻座的一张凳上去,头仰着,腰向后去大大的嘘着气。他实在觉得穿短衣真舒服。但他却厌烦的说:

“这南京真无味!”

柯君也响应了他。其实他在柯君的苍白和阴郁的脸上所感到的无味,只有比从南京得来的多。

柯君还想找点话来说,却一时想不起,看到站起身预备走的韦护,便又拉着他坐下,说是再吃杯冰激淋。

韦护无可无不可的留住了,因为他认为转去了也一样的枯燥无味。

在冰激淋快吃完的当儿,柯君俯着头看那剩在杯中的,已变为流质的东西,忽然叫了起来:

“走,不要迟延了。我们去吧!”

韦护冷然望着他,略带点可笑的神气。

他急忙站起,去穿他那件白袍,又催着不动的人:

“去,我都忘了!我说南京无味,来吧,看看,南京也有有味的地方,也有可谈的人!”

韦护却摇头,问他,他只是像疯了一般的说:

“唉,告诉你呵!你要答应去,我才说。唉,告诉你呵!哈,我有几个女朋友,都是些不凡的人呵!她们懂音乐!懂文学,爱自由!她们还是诗!……”

韦护听到这最后一句,忍不住大笑了。他认识他一星期了,他从不想到他会说出这末一句与他思想和灵魂极不相称的话,一定是从什么地方抄袭了来的。

柯君不理会他,且放重了声音,说完他自己的话:

“而且……她们都是新型的女性!”

女性,这于韦护无关。他不需要,他看得太多了。一个月来,在北京所见就四五十人,在上海又是二十多,就在这南京,不就正有着几个天真的女孩,在很亲近他吗?这些据说也是新的女性。他真受够了那所得来的不痛快,宁使他害病都成。何况他亲近的也很多了。那中国另一时代的才女的温柔,那法兰西女人的多情,那坦直的,勇敢的俄国的妇女,什么他没有见过?现在呢,过去了。他无须这个,他目前的全部热情只能将他的时日为他的信仰和目的去消费。他站起身,去握他朋友的手:

“好,去你的吧!我祝福你,可是失陪了,对不起,我要休息了呢。”

柯君露出一副欲哭的脸,握着他的手不放,非要他同去一遭不行,一分钟也好,他全为要证实他并没有诳语,他恳求他。

韦护最后抓着他朋友的腕,向外推着说:

“好,走吧,孩子!陪你去。”

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街,魆黑的,没有灯,很怕人。韦护挽着他的朋友,在高高低低不平的路上跑。他极力去辨认那两旁的瓦檐,及屋旁的小隙地,他想到一些很奇怪、很浪漫的事上去。他又望他的朋友,看不清,只是气喘嘘嘘的,带着他朝前奔。韦护不禁从他朋友身上感到有趣起来,就微笑着去碰那膀子:

“说,到底是些谁们?而且你……你尽管告我,我好明白,我还能帮你忙。”

“瞎说!我是无希望无目的的人,你不必问。见了她们就知道。若是你不愿意,你对我使眼色,我站起身就走。”

韦护一听那声音,其中就含有笑。看见他不肯说明白,也就不追问。只逗搭着说一些别的话,柯君始终少言语,一直到了一家门首。

门又低又小,而且从那暗灰色天空中相衬出的墙瓦,也是波似的,总疑心什么时候在风雨中便会坍倒下来一样。柯君轻轻的敲门。韦护朝四下一望,见邻近只有很稀少的几栋矮踏踏的黑屋,歪歪斜斜的睡着,安静得像没有住人似的。他想,这那里像个城市。他便看定从黑门上所映出的一条长的柯君的影子。

一个清脆的女性的声音响起:

“谁呀!”

韦护退一步站着。

“是我。”柯君柔和的答着。

“我!‘我’又是谁呢?”声音是近了拢来,就在门背后,而且隐隐又听到好几个吃吃的女孩们的笑声。并且又传来一句另一个像水在岩石上流过的声音:“不说清,是不开门的。”

柯君大声答:“是我,柯君呢。”

门背后的女人大笑起来了,大声朝里说:

“唉,是柯君呢。开不开门?”

韦护为这不敬的声音,打起战来了。并且气恼着,正要拖他的朋友走,而门却在几个女孩子喊声中呀的大开了,从房子里的薄弱灯光中,辨认得出一个颇大的院子,在有着树丛的大院中,有几个人影。韦护随着柯君朝里走,开门的姑娘站在门后面等他们走了进去,才来关门。

两人走到院子中心去。柯君极亲昵的喊着一个可爱的名字“丽嘉”。韦护便也张眼四望,更注意那所谓“丽嘉”其人者。

“丽嘉不在家。如若不愿走,就这里坐吧。”一个稍微有点胖的姑娘站起身,腾出她坐的那张小长条板凳来。

他们两人便坐到那条不稳的凳上去。

“柯君!说话呀,若是忘记了预备来说的,那我就替你说一句:‘丽嘉不在家也不打紧,我是不走的,就坐在这里了。’”韦护去望说话的人。小小的一团,蜷在石阶上,大约那身体的伶俐,总与其言语的伶俐一样。而且韦护觉得这里的人就没有一个不是说话尖利和擅长那轻蔑的笑。他没有感到愉快,又没有说话机会,只好充个极不重要的角色,旁观下去,且看个明白。所以他没有感到不安的静坐在那儿。柯君反一点也不像适才的高兴样子了,在这里有一种空气压迫他,他没有力量表现自己,他无聊的向睡在旁边藤椅上的人说:

“谁,睡在这里?睡着了,怕着凉呢。”

一件宽大的绸衣,遮隐了那身体,蓬松的短发,正散在脸面上,一双雪白的脚,裸露着不同姿式的伸在椅子外面去了。韦护不觉在心上将这美的线条作了一次素描,他愿意这女人没有睡着。果然,一个小的、不耐烦的声音说了,她谢了柯君的关心,却又拒绝了他的关心。

柯君不自禁的叫了起来:“呵,是你,丽嘉!怎么不作声,装睡着?人不好吗?快告我!丽嘉!”

韦护的精神也提起来了,陡然清爽,他看了他朋友,便又去望躺着的人。

“不,请你莫闹,丽嘉好烦恼呢。”这不耐烦的声音,仍是从椅上发出。

“为什么呢?为什么?”

柯君便动了一下,像要伸手去扳那人一样,忽的丽嘉便跳着坐了起来,一边摇摆着乱发,一边大声笑着说:

“珊珊你们看,仪贞,你们说,不好笑吗,还问我呢。告诉你,柯君,丽嘉烦恼,就是因为你来了呢!若不信,请问她们,是不是丽嘉刚才还同她们笑着,谈得很起劲……”

丽嘉还待说下去时,那坐在石阶上的小人便吼起她果断的声音:

“岂有此理,丽嘉,我不准你说下去了!安静的躺下去吧,你不知道我们的柯君是经不起这样的玩笑吗?”她又对惶遽的柯君说:“不要理她,她常常要这样寻开心的,她不欢迎你,我们大家不会像她一样,这位是谁呢,是同乡?是朋友?”

丽嘉抢着补充说:“是同志!”

院中的人又大笑了。

柯君慢慢朝着众人说出他的名字:“韦护先生!”

韦护听到有人嗄了一声。丽嘉也说道:

“请韦护先生到房中坐坐。让我们大家都来在灯光下瞻仰瞻仰《我的日记》的作者吧。”

于是韦护便被拥到那有着灯光的房里去了。丽嘉在前面,她先将煤油灯捻大,又在桌子边拉出一张椅子来,说声“请坐。”韦护便不由得坐下来了,柯君也由人给了他一张椅子,大家都坐好了。韦护便来细看这里所有的人,他已经了解柯君在这里所处的,是一个怎样可怜的地位。而自己现在又将变成一个被嘲弄的目标。这几个年轻姑娘,都不缺少锋利的眼神和锋利的话语的。他不愿失败,他愿使她们惊诧,她们应当知道韦护并不属于柯君一流人,可以任她们随意捉弄的。他开始来望丽嘉。

丽嘉有一头乌黑的头发,黑得发亮,蓬乱得很高,发又长,直披到肩上了,使一个白的颈项,显得越白。穿一件大的白绸衣,领口斜着,可以在肩头上,见到一个小小的圆涡。她坐在桌子对面,紧紧的瞅着韦护,两个圆圆的大眼,大张着,发着光,显得逼人似的。

韦护便将眼光落在她眼睛上,动也不动。

望了半天,丽嘉忍不住了:“不必这样看我,我叫丽嘉,一个没有上学的学生!而你呢,看你这身,你的手,你的脸皮,与你的胸脯不相称的衣服,你这痴钝的眼光,及你这可爱的朋友,便知道你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虽说我很失望你便是韦护,但我相信你比你的朋友却要高明得多。欢迎你来看望我们,请说一点话。”她把眼皮闭了下来,装出等待别人说话的神气。

韦护知道他第一步给人的印象并不怎样坏。而且他素来就不愿在女人面前让别人在他身上得了不满去,于是他变了一个声音说话,眼睛仍然望着丽嘉:

“有些人的嘴是生来为打趣别人才说话,我固然在某种情形下,也得用嘴来帮忙,然而到了你们这里,却只须用眼睛来看了。”

于是他巡回望过去,连丽嘉有五个,都在十七、八、九上下,是些身体发育得很好的姑娘,没有过分瘦小的或痴肥的。血动着,在皮肤里;眼睛动着,望在他身上。他知道柯君要来这里的缘故了。他去望他,柯君垂着头靠在椅子上,不做声。他觉得他可怜,他也明白他纵愿帮他忙,也无用。

“韦护先生!请不必浪费你的文章,留着到必要的时候使用吧。这里只有粗野,很听不惯这些精致的语言。你既然欢喜穿着这身可爱的粗布衣服,则请说一点穿粗布衣人说的话,我敢担保这只有更受欢迎的。”这是小一点的人说的。她穿一件绿条纹花绸坎肩,坐在门槛上,将两臂高举着,托住那后仰的头,有一个圆圆的额和尖的下巴。

韦护对这些勇敢的言语和举动,发生了兴趣。他很奇异这个小小世界是怎样的环境,会将这些年轻姑娘养成这样性情和倨傲,于是他振作精神,先泛泛的将她们恭维了一阵,然后他又找着了她们的嗜好;他同她们谈讲到音乐上面来,因为他看见正有一张小提琴的匣子歪睡在墙根边。她们的眼睛都张开来了。丽嘉头靠到窗户上在叹息。珊珊(那穿绿绸坎肩的)也走了拢来站在桌前面,娇嫩的脸上,放着光,韦护对于外国的乐器虽不会奏,但他却听过裴多芬、柴可夫斯基、施特劳斯,他说得真动听,比他在会场所激热争辩的言辞有力得多了。他从音乐又谈到戏剧,末后又转到文学上了。她们都喜欢俄国的作品,这更适宜于他,她们也不吝惜的发表着意见,于是便更热闹了。他知道怎样不单偏重于冷静的批评。他又列举些她们还没有读过的名作,用他的善于描摹的言语,于是故事便更有声有色了。他又不忘了说一些名人轶事,有趣的,或是恋爱的。这都是人们所最爱听的。所以渐渐她们都忘了一切,她们不再去敌视他,在每个眼光中,他懂得他很得了些尊敬和亲近。他也不觉得她们是完全只知道嘲弄别人及无意的瞎闹,而且在每个脑中,也不是全然无理解。她们只是太崇拜了自由,又厌恶男性的自私和浅薄,所以她们处处就带了轻视,因此韦护在这些地方,总常常留心,不愿太偏袒自己在创作上、文学上的主张。她们讲的是自由,是美,是精神,是伟大。她们都觉得投机得了不得。最后她们讲到恋爱了。俄国的妇女,使她们崇拜,然而她们却痛叱中国今日之所谓新兴的、有智识的妇女。韦护反对了这话,说俄国的妇女也有她们的缺点,她们都有健壮的身体,和长谈的精神,她们不管一切,门也不敲便到你房里来了。将大的两股塞进软椅去,抽起烟来,她们自己以为可以发笑的话又特别多,不管你听不听,总是大声说下去。他说他就最找不出精神来同她们做无味的消遣。这话使她们都笑了。丽嘉还说她就只欢喜这些能使男人讨厌的女人。韦护又恭维了一阵中国妇女之有希望,每句话都是向着她们身上投来,所以这话更有了效用。

一直到三点了,煤油灯里的油渐渐的干了,灯光慢慢小了下来,韦护才想起该是告别的时候,一看柯君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熟睡去,打着大声的鼾。而她们中也有两个人的眼睛很疲倦的红着了。韦护向她们道歉说他不该坐得如此久,扰了她们这一夜。她们不答他,只望着睡熟了的柯君笑了起来,韦护心里也发笑,便去喊柯君。

柯君醒时,犹含糊着说梦话。

他们走了。她们没有挽留,也不叮咛他再来。只是欣然的从后门送他出来。因为她们说走后门,越过池塘和菜园,隔他宿处便不远了。这时,月亮已出来了;清凉的风,微微的拂着;喧闹的虫声,正四野鸣起;夜是如此静,如此清幽,他再望她们一次,觉得她们都浮着青春和美。他还见了丽嘉是倚在树干上,目送着他。风将她的大衫鼓得飞舞起来。

这里留下了五个年轻的姑娘,她们的意思是一致的,她们都不反对她们讨论文学的行为,她们都承认韦护使人满意,她们都目送着他走远去。她们转来时,都忘了言语,互相不说一句话,默默的,前后走了回来。在她们脑中,只萦回着适才的有味的长谈,而且抹不去一个瘦的、白的、穿一件短蓝布衣服的影子,那南方人的北京腔,又柔和,又跃动,那抽烟的可爱神情,在说话中,常常将头微仰起,吹出那淡白的烟气。她们又回到房子里了。灯已经熄尽。蜡烛的光摇摇的,椅子狼藉着。桌上散着纸屑和烟头。有一种淡淡的凄凉,氤氲着在,而且填到一些微微有着空虚的脑中去。好久,好久,那较年幼的春芝便说:

“睡了吧,时候不早了。”接着她打了个呵欠。

“唉,我找不出一点瞌睡来呢,我相信是因为太说多了的缘故。”丽嘉接着说。

“韦护真会说话!”这是那稍胖的薇英说的,于是室中静默了。

但瞌睡终逼了来。春芝等都回房去睡了。只剩了丽嘉和珊珊两人,在她们之中,她两人更投洽。虽说是两种个性支配了两人。然而珊珊却极羡慕丽嘉的豪迈和纵性,而丽嘉也极仰爱珊珊的聪慧和腻情。两人同一样的爱艺术,爱自由是如何的热烈,两人在最近两年中,学了音乐和图画。在起先,为了过分热心和大胆,总是丽嘉显得更有天才,然而到最后,却也是丽嘉先厌倦,终竟是两人都又将嗜好转了方向。到现在珊珊是偷偷的在做诗,为的她较多了烦愁。而丽嘉却愿将热血洒遍了人间,为的她要替人间争得了她渴慕的自由,她常常同一些所谓中国的文人来往。但她同珊珊谈到雪莱,拜伦,歌德,那些热情的诗人,是一样的倾心和神往。她常常觉得在她的血管中,也是常常有着那些诗人的浓厚的苦闷存在着。珊珊也不是不同她一样感到,但她对于一切都要忧郁一点。在生活上占有的勇气,她没有她朋友勇敢,然而在谈话上,她却常常要比她朋友来得尖利,所以从外形看来,丽嘉似乎可爱些。惟有在丽嘉心中,则分析得清清白白,她承认,无论在智识方面,性情方面,处世方面,她朋友都比她好得多,而且她承认,很少有人能比得过她朋友。因此俩人是更相契重的生活下来了。

丽嘉一见房里只有两人,不觉的便又将她们适才所谈的问题继续了下来。但是珊珊不答她。于是丽嘉又说柯君可怜,她很替他在路上担忧,真断不定在路上他不会再打瞌睡,看他在那小椅上也能安安稳稳睡着,便足证明他在路上也有睡着的可能。珊珊始终真的怜惜这类人,她责备她朋友太不厚道。于是丽嘉便又辩明她的无须乎慈善的理由,而最后,她问道:

“你说韦护如何?”

珊珊想不出应怎样答应。这是第一次,她不愿将韦护太夸奖了,在丽嘉面前。她只说:“这人很聪明。”

“是的,我还没有遇见一个能如他这样的人。珊珊,你说呢?”

“是的,他不像柯君,不像冬仁,他懂得艺术,而且他懂得人生。你能从什么地方看出他只是一个简单的革命家?”

丽嘉没有话说了。她走到床前去,整理床上堆积的衣衫,最后她仿佛自语似的:“我也有些不喜欢他。我们的意见不一致。”

珊珊不愿辩驳这句话,她也就默默的睡去了。

第二天,简直是成了无聊的日子。天气热,因为热,不能出去玩,又不能睡觉。几人吃了饭没事做,珊珊拿一本小说翻去覆来的看。她们也各自躺着看书,或挑袖子上的花。丽嘉早已习惯得很会玩,女红的事,她生来便不屑于做,而书本除了特别有文学意味的她也无耐心看,她常常将书翻了几页,便烦恼的丢下了。她躺在抹干净了的、有着花漆布的地上,横伸着,直睡着,不高兴的东滚过去,又西滚过来,衣衫皱了,长发更乱蓬着。直到两点钟的时候,才来了一个并不受欢迎的客,那就是冬仁。冬仁和柯君都在一年前认识了她们,她们从不打趣他,而且较亲近,这是因为冬仁从不知道什么叫诗,他只将她们视为天真的小孩,像自己家中小妹妹们似的。他走到她们这里,鲁莽的说道:

“今天邀你们游后湖,准定去啊!”

丽嘉懒理会他,将脸翻过去,向着墙根,冷笑了一声。薇英说天气热得很。

冬仁便解释,说是在晚上。

珊珊问还有没有旁人,她最怕人多。

于是冬仁不做声了,因为他知道总难免至少有七八个人。但是他说,她们大约都认识的。

“我很想去玩,只是不愿同你们那起人一块玩。我们若去,我们自己会去的,不要别人邀。”丽嘉翻过身来说。

珊珊要他数是些什么人。于是他说认识的,大约是浮生,光复,柯君,不认识的有两个姓李,是北大来的,还有一个是刚从俄国回来的。

所谓从俄国回来的这不认识的人,在每个人心上,都是很熟识了的,所以大家都不作声。丽嘉又无言的将身翻过去了,大脚边的肉,露出了一大块,有着细细的红点隐现着,莹洁得真像羊脂真像玉了。

冬仁走的时候,约妥月上时来邀他们,请她们早点吃晚饭,打扮停当。

这天是他们会议的最后一天,所有的争辩均有了结束。韦护的困恼,也像一条捆缚的绳一样,在不觉中轻轻的滑走了。他疲倦的躺在一张板床上,眼望着屋顶,想着他今夜要回上海去预备教课的事。

教课于他,实不是心愿的工作,而这次s大学给予他的责任,又实在繁重。他曾同陈实同志商量,陈实也劝勉他,督促他,既然这学校的闯入,是议决了的,若是以头脑清醒、办事有序的韦护还想推避这艰难,则诸事似应束手,而以前的计划,也只是理想而已。韦护虽是一切都应允了,心中总还保留着一丝犹豫,所以一当散会的当儿,仲清递过来一笑,且说:

“喂,韦护,几时上任呵?”他便又想着这事了。这是他个人的事情,他几次预备同陈实商量,但又觉得可笑便又暗住了。真真实实的,他并不是不愿教课,也并不是怕主任的责任太大,他实在有点不愿同什么事都和他做对的仲清在一间房子里办公,他想他如果去,则一切事的进行,必是很棘手的,且在争辩上的用力,必不下于教务上的用力。他想起他将来的种种困难,在床上不觉呆住了。但是他又自信,希望总有一天能说服仲清,许多人都见着的,他实在比仲清强。而一切事将如意的很容易迎刃而解的做去,他为什么要避着仲清呢?他正应该走上前去。仲清是能干的,很有手腕,只是太狂妄了,处处都带着那鄙夷的笑。他应该同他握手,合作,而且纠正他。他肯定的便立起来去清检提包。

提包里面很空,一些纸扎之外便只有一件白夏布大褂了。另外还有一些修指甲的,刮脸的,裁书页的小刀,梳发的小梳,小镜子,胰子盒,乱散着。虽然都又脏又旧了,但仍然认得出是非常精致的东西。他像毫不爱惜这些小宝贝们似的,将它们掼在一边,将床上的一床线毯卷拢来塞进去了。线毯里面露出精装的书籍的一角,是赤红的书面,印有金花的,这是他最爱的一本诗集。他将皮包关好,便拿出表来看。这时那高李走进来了,他和矮李都是北大的学生,这次作为代表来南京的。他对于韦护非常爱慕,看着将毯子也捡了,坐在提包边的韦护便说:

“呵!走得这样急吗?我希望明天我们一块走,因为矮李觉得很有经上海之必要呢。”

韦护说他想搭下午五点钟的车,因为想同仲清谈谈,交换点意见。听说仲清就搭这次车回沪的。

矮李也进来了,也留他等一天。并提到游玄武湖的事。

他终不感到有趣味,后来矮李像自语般说:

“唉,听说柯君还请冬仁去邀了好几个密司,柯君的爱人也在其中呢……”

一跳的丽嘉的影儿便奔上来了。那两个妩媚的、又微微逼人的眼像正瞅着他,且带点命令的样子,挽留他再做一次晤会。于是他迟疑了一会,便决意留下了,但是他一想到那“爱人”两字的刺耳,又映起柯君的那愚蠢的狼狈样子,他不禁很腻烦的要笑出来,他不觉的说:

“矮李,你相信柯君有能力得一个好看的爱人吗?”

“实在不能相信,但他吹得可厉害呢;且有冬仁做证人,他们在南边久,说不定有许多艳事!”

听到这末了一句,韦护真也觉得很奇怪,柯君怎么一下会和那几个姑娘认识的,过细想起来,实在不是能拉在一块儿的人,但又相识如此之久了。她们那样骄傲,而柯君又如此伧俗。他将昨晚的情形再想过,觉得今晚她们不会来,所以他仍然想走,但好久又决不定。

两李不断的又同着他谈到今天晚上游湖的事,他心中却慢慢的有点不受用起来。他觉得他们很可鄙,柯君则更甚。他很希望她们会骂冬仁而不来。他又想他自己去阻止她们前来,总之,柯君实在有点很可笑的地方。而这次的邀请,实在只是游乐而已。

他正在踌躇的当儿,冬仁跳着进来了,矮李也跳起来欢迎,大声问:

“喂,怎么样,今夜的事?”

“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她们都去。自然先是不答应罗,问这样,嫌那样,但后来终归答应了。嘿,一群小孩子,都怪可爱的。哼,丽……柯君的爱人还有唉……”

矮李便又抢着问成功了没有。冬仁则打起大哈哈说不晓得。高李也在问其余的人漂亮不漂亮。冬仁就拍着胸膛打赌。韦护一声也不响的夹着皮包朝外走,像生着很大的气。冬仁赶出来一把抓住了,说晚上光复还有话和他说。韦护很忍耐的望了他们半天,便笑着进来,也表示他愿迟到搭夜车走,他觉得他心里也有一点点说不清的东西。

这是第二次了,韦护又来到这小房子里。他夹在许多人中间,涌了进来,只听见一群女孩们的笑声。他退在最后,站在门边,不敢十分望她们。冬仁在为她们介绍两李,两李局促的将眼盯住她们在说客气话。冬仁又为她们来找这新从外国回来的朋友,她们便都向他微笑起来。他勉强望了她们一下,便笑着又掠开了。只听见珊珊大声向冬仁说:

“哈,我们早就认识了,用不着你来介绍。”

丽嘉什么人也没有理,只牵着浮生的手,同浮生对望着大笑,她责备浮生都不来看她,她又责备浮生太太怎么不同来南京,她又说她挂念他们的小宝宝,而且她鼓起嘴学着小宝宝同人接吻的样子。于是他们又大笑了。浮生不断地拍着她的手,只觉得她天真活泼有趣,而且美丽可爱。唉,那白嫩、丰润的小手,不就正被他那强健有力的手捻着吗?但是浮生有一种好处,他是诚实正直的人,他不愿他有负他太太的地方,因为他们还保持在恋爱中,所以他从不敢有什么不道德的幻想。他只是用一种客气,毫无关系的审美态度来望着丽嘉的闪动的黑眼和娇艳的红唇。

韦护已注意到他们,他无所感的,只觉得不很痛快,一切都无意义,都很无聊。他愿早点回上海去,因为那里有的是工作,工作可以使他兴奋,可以使他在劳苦中得到一丝安慰。他无聊的像当着消遣的去暗暗窥察这所有人的神色。忽然,他听见丽嘉的响亮的声音:

“喂,怎么样,你们这新同志?”

他本能的向他们望去。丽嘉正做出一副玩笑的脸觑着他。浮生则笑着,望着他,却向丽嘉说:

“哦,你说韦护吗?我来替你们介绍?”

韦护心里很着恼,他不等浮生说完便走过去了。丽嘉却忽的笑起来,像正热烈的欢迎着将她的手伸给他: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韦护说出她眼里的另一句话,心不免轻轻跳了一下。便用力地握着她的手。

几个男人都嚷着要动身了,因为天已黑了下来,月亮也上来了。

果然,月亮虽还没有全圆,但却明亮极了,这是他们到了两边全是旷野的马路上更容易感出的。他们都能将挨得最近的人的脸,朦朦胧胧看得极清白。而远处的树丛,耸到天际线上的山的波峰,哈,周周围围,都显得像幅画似的了。一切的市声都远离了,只有下关那边的电灯,微微染红了一抹云彩。多么寂静呵,只有他们的杂碎的履声,冲破了这庞大的沉寂。

女士们都落在后面了,她们都悠然的互相将手臂搭在肩头,排排的缓着步伐,眉飞扬的眼望着四方,或是低低的、轻声轻气的哼着歌曲,自然的美景将她们的胸襟洗涤得不染一点尘浊,每个人都不缺少那细柔的情绪来领略这周遭。

只有丽嘉一人离开了她们,她挽着浮生走到最前面去了。只看见她的裙子,时时飘起。

这走在当中的几个人,既不能插足留滞在后面的集团中去,又追不到前面的两人,都有点不高兴,而且都不免有点嫉妒起来。矮李喟着说:

“喂,怎么样,柯君?”

柯君装出一个糊涂样子,唯唯否否的答:“呵,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不懂。”

“恐怕要警戒一下浮生了,他又忘了他同他太太曾有过的几次争执。丽嘉真糊涂呢。”这是冬仁的出于衷心的话。

韦护呢,他都听到和见到了,但他不说,他觉得他很了解这些人。而且他微微有点高兴。无论怎样,他仍保留了一个较好的地位,在这群姑娘们心上。尤其是对于丽嘉,他很相信,纵使丽嘉和浮生排排走着,那不过是兄弟姊妹,而她所给他自己的一闪眼光,却是包涵得有许多话和感情的,他望着她隐隐摆动的腰肢,他自己仿佛觉得有一点点无言的忧伤。他只是装做精神很好的,热心的同光复在讨论光复的一件事。

“我懂得,这一种名士的遗毒,你自己不会觉得的。你只觉得被冤屈了。而他们又总以为你是太难了解了,他们说你是个人主义,而他们又都以自己的简单而骄傲。真是不值什么,本来中国人是极浪漫的,病态的神经质的人,古老的民族呵!你,我懂得的,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你相信自己的时候,总是很多,你不甘于平凡。而你的那几位同事又真是不足道得很。我知道的,你自然很痛苦呵。我会替你尽力的。我也曾像你一样怪僻过呢,不过这都早就过去了,我们不说它。你也得学会忍耐,牺牲意见。你们湖南人做事各方面都好,就只常常太偏激了一点。这也是毛病。你觉得我的话怎样?”

光复紧紧的握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说:

“你真知道我,我们永远做好朋友吧。唉,告诉你吧,你说的不错,名士的遗毒,我从前本是……——不说了,我们以后再谈。”他自己忽然停住了话题,是因为已走到丰润门了的缘故。

穿黑衣服的警士眼炯炯的望着这一群男女,而且警告说到了九点半是必得关城门的。

大众分乘了几只小船,迤逦的、鱼贯的、向生满苇叶的曲港行去。有的地方芦苇太高了将月光遮去,船只在深黑的水潭中无声的滑走,或是嚓的一下,船底触着斜伸出的短的断茎,或是风过去,苇叶的尖全颤颤的,细语着,薄的衣衫全鼓荡起,发覆在额上,呵,这清凉畅快的夏夜!

韦护有好几年不曾领略这江南的风味了。它像酒一样,慢慢将你酥醉去,然而你不会感到这酒的辛烈。它诱惑了你,却不压迫你,正像一个东方式的柔媚的美女,只在轻颦轻笑,一顾盼间便使人无力了,这里没有什么紧张、心动的情绪。韦护想起他往年在中学时代的事来,他是多么一个可以十足骄傲的年轻的人呵!到现在,唉,他的才情呢,逸兴呢,一切都已疏远了,而且那些友人呢,那些“郑板桥”,“王渔洋”……大约到现在仍然在做着一些潇洒的或是感慨的新诗吧。他们一定还是那样多愁落魄的生活着。然而他,那时最惊人的他,却变了,变得太厉害,会使人不相信。他一想起过去的生活,想起他被二十世纪的怒潮所冲激的变形,他真感到有点伟大得可惊叹!

好多人都像想到什么去了,全寂然无声。不久,又经了几个转折,船绕过湖心亭,走到一个桥下,月亮摇摇荡荡飘在荡漾的湖水上。像披了一层薄纱的紫金山更显得俏丽了。忽然在后面的船上,悠然的响起:“啊,良宵呵!”的歌声,是三位女士的合唱。他们不能将歌词细细辨明,然而那声调的柔和,和微微带点感伤的凄切,他们都感动得拍起手来,一致赞好,要求她们再唱,浮生也向坐在对面的丽嘉说:

“怎么样,好不好,你也来唱个吧。”

丽嘉将头扭了一下,哼了一声,接着便笑道:

“欢迎我唱吗?”

同船的矮李忙将两手合拢来轻轻拍了两下,连说欢迎之至。

丽嘉望也不望他一眼就昂起头嘘着唇,高高的叫了一声。

这一下大家都哗然笑了。浮生也学着叫起来。

船到宽广的湖面了,都慢慢荡着,彼此距离很近,大家很方便的谈起话来。

可是时间已过去很多了,他们怕拖延得太久,只好从芰荷丛中赶快的划回码头去,大家可以一伸手便攀住那正在满开的花,嗅着这花的清香。

进城时,警士很不高兴的申叱着,他已等待快一刻钟了。

挨了骂的人,反因此增加了笑谈的趣味,比在湖上,在回来的路上更嘈杂了,到最后,丽嘉忽然说:

“这里面有个人真沉默得使我疑心呢。”

好几个人都惊了一跳,连珊珊都以为她朋友是开她的玩笑。柯君是更愁惨的沉默了。其实丽嘉真无心会说到他身上。唉,这可怜的人!

十一点钟的时候,韦护已独自踯躅在冷漠的车站。只有稀稀朗朗几个候车的人和几个打着呵欠的搬运夫。稍远的地方,陈列着不少睡熟了的人体,随着微风,送来那粗重的浓鼾。韦护心里异常不安。他像正恼着什么人一样,可是又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他厌烦的望着一切,又觉得都不是可以将眼光放落在那里的。灯光黄黄的,照出那建筑的拙笨和污秽。他又抬头去望天,天空灰灰的,一点云彩也没有,月亮已升到中天了,只冷漠无情的注视着大地。几个星儿,在不关心的眨着眼。这景象真使人愁惨。韦护勉强压住自己的无来由的烦躁,开始去想这次他回上海后应着手先办的事。第一得找个住处,陈实那里是决不能久留的;学校也不能住,人太杂,做事不方便,这房子事就太难了。他又有一些习惯,是很难邀得同事了解的。他比他们更浪漫,他的历史可作证,他从前因为贫苦,有过两天没吃饭。等将最后的衣当了钱时,却将来买醉了。他为了爱情也曾……即使最近在北京,也因为工作忙迫,有三个星期都忘记换衬衫了,然而他却不愿住在那终夜都可以听见邻家打牌的房子,而且准能碰到隔板壁就住有一对夫妇。但是住什么地方呢?太麻烦了。他又去想别的事,想到学校,想到仲清,想到这次会面,这次会面上,不是仲清也显然和他作对吗?他不免更焦躁起来,在那空落的月台上,不知来来去去走了许多回。他暴躁的诅咒这迟到的火车,而且在心上竟骂了一句不文雅的话。

但是忽然,又静下去了,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影,这影子很模糊,却使他喜悦。这影子里显出一双活泼有力的大眼,像丽嘉。他心里想:“如我现在又转到她们那里去,她们将怎样呢?”立刻他有答案了。他断定她们一定都很惊诧的张着惺忪的眼,笑着,感到有趣的笑着来欢迎他,她们真都可爱呢。他真下决心了,他举步朝站里走去,微笑着想到他去惊扰她们的情景,准可以骇她们一跳,她们一定会快乐着来怨他的。可是飕的一下,响起一个责备的声音:

“韦护!你怎么了?难道你还闹这些无意识的玩意儿吗?有几多事等着你去做,你却像小孩般在找着女孩子玩!”

他骇得停步了。而且依稀有点鄙薄自己起来。正在这时,从浦口开来的车便轰起来了,车头尖锐地叫着,凶猛的直冲过来。候车的人都惊慌的忙乱了,搬运夫乱窜着。而他呢?变得很可笑,他仿佛又有点恨这车来得太快了。

直到车又快开了,他才断然的像气愤样的跳上车去,他凝视着城的那方,微微带点怅惘。这一夜他未曾合眼;及到上海时,他却已想好了两首诗,这是已经荒弃到快两年的玩意儿了。

第二天,矮李还预备与柯君再来邀请游山,但不凑巧得很,天却变了,大团的黑云,直盖了拢来,到下午,大点的雨,便滂沱起来了,矮李很懊恼的望着天色,自叹的说:

“唉,看情形,今天只得要动身了呢。”他又转过头来,望柯君,“但是,你怎么样,为了你,我想我们有留住几天的必要。唉,我看你,完全失败了呢。”

“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交情呵!”柯君心中的希望并不绝,他以为丽嘉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小孩,虽然有时喜怒无常,但却并不是有心的。

“我说,她对浮生太俨然了呢,而且太倨傲,她对我们连正眼也不看;在湖上,她还嘲笑了韦护。唉,我说,她到底凭什么瞧不起我们,瞧不起韦护?”高李简直有点气愤起来了。

“女人么,不就是这样,她若不装出一点自大的样子,她不是就找不到一点自己美好的满足来做安慰么?不过柯君却真有眼力,她实在是出类拔萃的呢,但她单喜欢浮生那呆子,我却感到不平。”

两李的意见,总是与他们的尊躯一样,相差得太远。高李听他说什么出类拔萃的话,他皱着眉,到后来,像想起了什么一样高声的问柯君:

“那个微微有点胖的,白白脸的是姓什么呢?”

“呵,是薇英,姓什么可不知道,她们都废了姓的。她性子比较好些,你对她怎样呢?”

“谈不到,谈不到……”他们都大笑了。

于是谈话的题材便推广了,但大半总不超过女人的范围。

至于那几位被谈论到的女士呢,也在雨声中讲到夜来游湖的事。不是月亮多皎洁的么,谁知天气一下就变了,这场雨已扫尽了夏日的炎威。风从身上吹过,简直有很深的秋意似的。她们不禁感到时间跑得太快了,而对于这秋季的来临,不知怎样才好。她们讨论着行止。在这些时候,丽嘉总是不愿表示意见的,她说:

“我真住腻了这地方,我们都太闲了,闲得使人真闷,我赞成我们全找事做去。”

春芝第一个反对,理由是她没有技能,她要念书去,她真需要念书呢。

接着薇英赞成,赞成春芝的意见。她来南京时,本是预备学体育的,却为丽嘉和珊珊反对,说她不适宜,强迫她一同呆下来学音乐,学绘画,看小说的玩过去了,她的成绩都不好,只在思想上、个性上受了很大的同化,她从前是一个拘谨守旧的人。而她之所以预备学体育,也是不能不走这条生活的捷径,她完全是为了两年毕业后可以不难找到一个位置,她的经济实在不宽裕。正因为她受了她们的影响,她很爱自由,又爱艺术,但她觉得若不能将自己的经济地位弄得宽裕些,那一切只全是美梦。她到底没有全变得像她们,她比她们能多虑到这一层。她说她想到北京进女师大去,那里学费低,录取并不严格,她去学音乐,听说那里的教授很有名,她或者可以有点成就。

珊珊同情她,说:

“本来,我们同着一块生活,自然很好,但究竟不是长事,我们都太年轻了。所以我们的懒惰总是胜过我们别的方面,它将害得我们一无成就。你去北京,我觉得很好,再受一番学校的训练,未始不更有益处些。我呢,我也很想能进一个学校,那里人多,凡事都显得有生气。但又因为人多,我受不了那压迫,我始终只愿和几个好友过着理想的生活,像现在一样。所以我虽说希望你们都努力去,但在我心上,我终究是很难过这分离的,若想再聚,恐怕就不易了。”

大家随着都有点黯然了,好像还是不分开的好。

丽嘉则坚持自己的主张,她给一个在南洋做校长的朋友写了一封信,请他找五个教员的位置,她希望大家都到那新的境界去。她说了五打以上的梦想,说得像真有其事一样来鼓惑她的朋友们。真是大家都动心了,只愁找不出那末些位置怎么好。

一个礼拜过去了,回信还没有来。自然回信不会这样快!邮政还没有用到飞机呢。薇英不耐等了,若是再迟延,事又不成功,则学校也不能进,她不能再一玩又半年,所以无论丽嘉怎样说得天花乱坠都枉然了,她决定这天去北京。她们送她渡过浦口上了车才回来。她们在要好的女友前,都不会吝惜那恋别的泪,她们都坦率的热烈的拥抱了好几次,直到车开了,薇英还从窗户口伸出一个嘟着嘴的脸,天真的哽咽着,话说不分明:“南洋有……有信来,你们告……告我。我再来看……看你们。”

几天后,春芝和那顶小的一位也考了学校,丽嘉只是焦躁的望着回信。她向珊珊说:“你呢,你怎么样?她们都走了。我,我是要走的,我要离开中国,这国度里的一切都使我生恨。我想到法国去,但是没有钱。克强从巴黎来信,说一年只要四百块钱。四百块,数目并不多,我相信纵使家里毫不帮助我,我也可以弄得。什么工作我不可以做?衣装店职员也好,咖啡馆的侍女也好。只是路费,而且,你说,我们能不能够穿起香港布短衣在巴黎城里跑。现在呢,只好到南洋去,南洋总比中国好,因为那里的一切我们都生疏得很呢。等到一觉得不好了,我们再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慢慢的就可以走到巴黎了。或者到意大利去,到德国去……我相信总不会饿死的,而且总是快乐的……我们还可以见到许多……”

她不说下去了,她想到同一些热情的文学家做朋友,那真是幸福的事。

珊珊却跳起来了:“嘉!你真好。我相信你。我们一同走。我们同做流浪天涯的人吧!”

信是终于到了,但信上说:

“近来此地人浮于事,谋事极为困难(朋友中已不乏人,你认识之本德君,亦于昨日抵广州矣),故我等均无法,终日惟有相对闷坐而已。且五人位置,亦甚为难,因教员之聘请,均须取得校董同意,而校董又全为糊涂之资本家,猪而已……”

丽嘉把几张信纸扯成粉碎,她不屑再给这朋友写信了。

然而她们不得不想法,不久,便决定了,因为丽嘉的一个女友在上海来信要她去看一看,这女友正在一个无理由的失恋中。丽嘉觉得有安慰她的责任,而珊珊也愿同去,她是听了浮生太太的怂恿,想到s大学去听一点课,据说这学校是很理想很自由的。

第二章

到上海是八月末的时候,气候还不很凉。太阳正要下山的时候,丽嘉和珊珊两人所乘的那趟车,已轰然的停止在北火车站了,一切都格外喧哗。她们从那沉闷的车厢跳出时,直像闯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她们想到去年离开这儿的时候了。她们站在船头上,骄傲的摇着手巾,向那些高大的建筑物,那些龌龊的脸,以及一切遗留在记忆里的权势、狡猾、卑鄙告别,她们愿意不要再来了。谁知时间还不到一年,又觉得无路可走一样,又来到这里了。她们带点好奇心,接受了这不堪的嘈嚷,在人堆中挤着向前去,并四处搜求她们要见的人影。忽的,从她们背后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声:“呵!珊!”一个白净的女人便跳到珊珊的胸前了。珊珊也握起她的手,端详着那圆的脸,说:“怎么雯姐,你更漂亮年轻了呀!”接着浮生也笑着走拢来。他问她们的行李怎样了,于是她们将一张行李单交给他,而她们便欢笑着走进待车室了。丽嘉第一句便问小宝宝怎样了,乖不乖,因为头次浮生在南京曾告诉她,说小宝宝很像她,尤其那对黑眼最像,时时放出金色的光来。雯便显出母亲的笑,说着睡着了,等下回家便可以看见,她不必说出那小天使的可爱来,她想准可以使她们惊诧而疼爱的。珊珊又去打趣她的旧友。雯颇有点放赖的神情蹲在她身旁了。她正经的说:“珊!你不知道,我想你来,比浮生离开我时想他还厉害,总觉得朋友更使人难忘呢。”于是她们都不言的笑起来了。

这夜她们便住在浮生的家里,在他们堆满什物的后楼里,抹去了积尘,费了许多力气,才腾出一张摆了不知多少破乱书籍的床。她们谈到三更天才睡,这在浮生真是少有的事,所以一倒下头便发出沉重的鼾声了。

浮生近来很劳苦,在s大学担任几点钟社会学,这在他不能不算很吃力。他不是苟且的人,所以他备课编讲义的时间是两三倍超过上讲堂的时间,薪水又实在不够用。他参考的书籍又一天一天的觉得太少了,这是不能减省的。而太太也是一天一天觉得所需的多,尤其是关于小孩子的东西,两人常常要为这些事体闹架。譬如太太站在百货公司的帽子部尽瞧,男的却硬拖着她回来了,太太嚷了几个月的要为小宝宝买张摇床,而浮生得了钱,信也不给一个,便换了几本书回来了。太太当时虽不好说什么,然而如此情形一压积多,便总得找机会发泄出来的。所以哪怕是很相爱,但为了这些小事不免要常常反目的。想起往日的日子,却安宁温柔得使人羡慕不止。浮生在编讲义之外,还要翻译点文章,请人到各书铺去卖,想得点钱使太太欢喜,又常常要到他们小组织里去开会,又常要列席s大学的教务会议,因为韦护很看重他。而且学生们又有一起没一起的来找他谈,他总是振起精神陪他们坐,为他们解释问题。他虽说不感困倦,然而一歇下来,便颓然躺着了。他忘了他的第一功课,他将陪太太玩的时间减少得可怕。尤其使太太不满的是他对于小宝宝的冷淡,纵有时看着玩,也显然看得出在勉强敷衍。所以不怕浮生怎样自信,他是爱她的,她是他永久的爱人,然而在雯这方面有时总会感到像有所遗憾,这情形使刚来的两人,一下便看清了。第二天,珊珊劝了他们一些话,请浮生替她办进学校的事,又在学校附近去找房子。房子一下便找好了,是一间小小的亭子间。浮生他们也要搬,便在她们的间壁找好了房子。进学校的手续很简单,只要缴清费用便可随时上课了。

这些麻烦事,连同帮忙浮生搬家,足足忙了三天。

一切事情都很妥当了,丽嘉心里却更茫然。这本来都不是为她预备的,她不需要这些。这天,她送珊珊去上课,到大门时,她向珊珊说:

“小姐,都很好了。你就这样生活吧。我呢,我要离开这里几天。你知道的,我要去看看毓芳了。他们纠葛的事,还不知怎样了呢?”

珊珊给了她愤怨的一眼:“你总喜欢使人不快活,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两人上课不更好吗?”

她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笑了一笑,便快步的走了。

她转了几个弯,搭上一辆电车,又转搭了一次车才到了辣斐德路的极西端的一个弄堂口。经过许多热闹的街市,店铺都张着大减价、九折七折的旗子;有的打着洋鼓,有的开着留声机,有的跳叫着,处处都进出着体面的男女。她仿佛很有精神的去观赏一切。直到走进了弄堂里,被一股强烈的便溺的腥臭冲进了鼻管才将那些热闹的影像抹去,她皱着眉心,掩着鼻子,去找门牌的号数。找到最后的一家,门大敞着,三个男人在围着圆桌吃稀饭。她特意去敲响门环:

“喂,我是找赵毓芳的,她是不是住在这里?”

“谁呀?”楼窗上伸出一个头来了,听声音便可以知道那正是毓芳。两个人同时都“呵”了一声,楼板上便只听见咚咚的足音了。

“呵,我正盼着你呢,怎么才来?我们上楼去吧。”毓芳看见她时直嚷。

她也抓着她跳起来:“我真高兴!我真快乐!你还是同从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呵!”

她们穿过客堂,走上楼时,那三个年轻小伙子望着她们笑,有一个还说:“毓芳小鬼你真快乐呀!”

两人都紧紧的望着,不知说什么好。还是毓芳先想起来,问她的行李。她告诉她已同珊珊租好房子了。

“你不是说珊珊要上学吗?”

“是的,她已在大学上课了。”

“那你呢?”

丽嘉望了她半天,不知怎样说才好。她觉得她自己很烦恼,又觉得这烦恼不必向人说,因为别人不一定能了解,而且说了也毫无用处。因此她倒呆了半天。毓芳接着说下去:

“那末也上学罗!只是你们在周仲清那一起人门下学什么,呢?社会学,他们懂吗?他们一古脑儿看了几本书?文学,你们去打听一下吧,什么人都在那里做起教授来了,问他们自己可配?除了翻译一点小说,写几句长短新诗,发点名士潦倒牢骚,可有一点思想在哪里?他们太看轻了你们这般大学生呢!我不会去向他们请教,学问是向人学得来的吗?全靠自己呢。”

丽嘉笑了,她早把眼光将全室搜罗遍:只见这房间,一点也不整齐,四处都散着一些报纸,纸屑,桌上脏极了,厚厚的一层灰。几个不干净的茶杯孤零零的站在那儿。床上堆积了许多折皱的被袄、衣服之类的东西。她觉得她的朋友的怠惰的素性,仍然保留得很多。她锐利的望她一眼,将自己的锐利的言语制住了。她遇着别人意见太偏时,她便反承认那被反对者的一部分理由。因为不愿在久别后刚相见的好友前起冲突,她只好笑着说,还用手去拍她朋友的肩膊:

“哈,倒看不出,你有这么多意见。不过,你放心!我不是能耐烦的人。我受不了那上课的罪。横竖我不想学什么,我只想找事做。倒是你呢,你和保霖的关系现在怎样了?我很挂心呢。特意跑来看你的,却将话说到些无意义的事上去了。你详详细细的告诉我吧!”

于是在毓芳口中,便赤裸裸画出一个简单的、浅薄的、过分自私的男子的影子。听着听着,只觉得这历史,这经过,太不精彩了,而且很丑恶,同丽嘉原来的想象全不对,她希望她朋友至少也应有点儿悲哀的调子,或是正又挟着报复的心,谁知事情只是这样:原来两个并不怎样相投,时时吵嘴,这次又为了一点小事,都不相让,终于咆哮动武,于是一个气冲冲的走了,一个也随他,到现在恐怕两人都已记不清到底为的什么事才闹起头,因为那原因太小了。丽嘉只觉得太糊涂,太可笑了,原来本想来安慰朋友的,现在只觉得正适宜于打趣了。可是毓芳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给她看,说是纪念品,是在保霖走后第三天照的,前几天刚送来,她说她从此要过清静生活,好好做点事。照片拍得异常丰艳。丽嘉不禁望着像片娇媚的说:

“这太美了,只应再来个恋爱,为什么要说尼姑们说的话?看这像,就并不是餍足恋爱的像呢,真的,那楼下面的几位是谁呢?”接着她做了一个会意的笑。

毓芳把嘴一噘,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醉仙那里你去过没有?他有几次同我谈过你呢,在那里可以见着许多人。大半都是同志——对了,你一定不高兴这名称吧,不过好些人都视你为顶好的同志呢。去,我们就去吧,我想你认识一半人呢。”

“是的,我们早先不熟,只知道他资格很老,但我不高兴他那不庄严的样儿,所以不去亲近他,还是今年在孙九先生那里见到的。我从不佩服人,只是对孙九先生的那种热忱,却不得不钦佩。他无论对人,对事业,对学问,都极其忠实的那样做。我在他面前只觉得惭愧。我希望我能为他感化过来。只是他又走了,我仍然是无头绪,一天天沉于梦想和说不出的不痛快。好,既然醉仙在这里,我和你去,我也很想见见上海的这一些人。”

她们手携着手便出去了。

丽嘉在毓芳处玩了两天,便又很腻烦的走了回来。房子已清检得更清爽美好了,添了两盆桂花,花正盛开,一股甜的香气占满一室,使人油然起一种幽静愉快之感。但是珊珊却不在房子里,只在那铺有织花布的桌上,堆了几本珊珊新买来的书,大都是一些文艺书籍,在每本书角上,都由她写上一些小小的字“与嘉共读之!”丽嘉很高兴,她像小孩一样的又去审视书架上安置的一些小东西,审视墙上的画片,仔细看那精美的床,她不觉很惆怅起来。她希望能立刻看见珊珊才好,好像有好久不见她了。但她不愿到学校去找她,她一步一步踱往间壁浮生家去,想找他们小宝宝玩,好等珊珊回来。

当她走进浮生家的后门时,她便看见韦护正坐在客堂里,脸向着她。她正要喊,韦护也倏的一下迎着她来:

“呵!丽嘉,是你!我总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他伸着双手望着她这样欢呼。

她也不知所以的便跳过去,将双手投给他:“啊!是韦护吗?没有想到会遇见。啊,真好久不见了,近来怎样?”

浮生也走到门口,握她手,她不理他,只望着韦护笑。

珊珊也在这里,却很苍白,丽嘉跑来拥着她说:“珊,你真好,我已到过家了,见不着你才来的。”

珊珊淡淡的一笑。

丽嘉并没有注意,转过脸去,拿眼在瞅韦护的新洋装了。简直是一种专为油画用的那沉重的深暗的灰黄的颜色,显然是精选的呢料,裁制得那末贴身,使人一想起那往日蓝色的粗布衣,就觉得好笑,仿佛背项都为这有直褶的衣显得昂然了。丽嘉又看他脚,穿的是黑漆的皮鞋,反射出蓝色的光,整齐得适与那衣裳相配合。发是薄薄的一片,涂了一点油,微微带点棕黄,软软的、松松的铺在脑盖上。在上了胶的白领上,托出一个素净的面孔,带着一点高兴,又带着一点烦恼,常常露出好像是我知道了的微笑,真是一副具有稍近中年的不凡男子的气质,自自然然会令人生出一种爱好的心,不杂一点狎弄的。丽嘉端详了他半天,她那惯于嘲讽的嘴,已失去了效用,只能将眼睛睁大,然而却不是惊愕的神情。这时一室都静默着了,各人都听到自己的心的跳动,而且那跳动的心是正在说什么话。

然而这静默却又同时喊醒了各个人,都仿佛骇着了似的笑起来。韦护便躺到软椅上去,露出一种温柔的倦态。珊珊低着头,凝视自己手指上的细细的指纹,眼睛仿佛有点潮湿了。丽嘉却反过脸,大声的同雯说笑,又抓着浮生的手,这是她适才冷淡了的。她仿佛与从前一样,闪着轻蔑的眼光。她又跑上后楼去,将一个有着巨大的眼,和柔细头发的小孩捧了下来,一个可爱的欲笑的面孔,于是都围拢来,将这做了谈话的标帜,父亲感叹着,母亲又抱怨了起来。真的小孩的东西太少了,连一个粗藤制的有橡皮轮的车也没有,莫说那有精致的把手和垂有重价的小纱帘的车子,这使小宝宝到公园去也不能,小宝宝是正适宜于要晒点太阳,因为她的皮肤太嫩了,而且邻近的这些有着林荫的安静的马路上,就常常有好多小儿车推过的,不过浮生曾好多次愿抱着小宝宝去公园散步,然而这做太太和做母亲的雯却始终害羞将自己这可怜的家庭给别人瞧,她宁肯在家里陪着她生来便穷的小女儿玩。

丽嘉觉得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否则又会引起风波来。不知为什么,一个女人一做了母亲,便将一切都缩小了,且总是那样小气,填不满那物质的奢望。她觑着那快要生气的浮生大笑起来,她将两个手指按着自己的嘴唇,向浮生命令道:

“禁止发言,不准发挥你的理论,谁都懂得的,说了也无用,因为不适用呢。你不说,我们也了解你,而且同情,但是你假使定要争执起来呢,我个人便完全站在雯的方面,开始攻击你了。”

浮生竖起了眉,预备同这调停人开始争辩,但他看见了那眼光,仿佛陡的聪明了许多,他便默然了。

丽嘉制止了他说话后,便继续说:

“总之,车是得买一个的呵,我和珊珊可以借给你三十块钱,你再支二十元薪水便够了。下星期我们大家都要推着小宝宝去公园玩呢。哼,你做爸爸,简直不会享福!雯,事情就这样定了。他不买,我们大家不依就是。”

这话说得珊珊韦护都笑了,浮生也只能笑,吐着不清的言语:“好,好,依你们就是,好,好,……”他那癫头癫脑的样子,惹得别人笑个不止,更逗起小宝宝来喊叫着。

韦护再三再四观察她,有时觉得很接近,有时简直是太难捉摸了。他一看到她那目中无人的傲慢样子,他便只想抓下她什么来,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使人心里难受?但是他一想到她那些凶猛的,其实又是同样柔媚的眼光,他又恨不得将她高高地举起来,而且自己还向她做一些愚蠢的动作。

他看她那末不费力的管领着浮生,像一个驯狮者对那抚弄惯了的狮儿一样。因为他知道浮生是那样一个无邪心的好人,不知人情的憨直的人,却那末并不有所希冀的服从了她。而那做太太的,也不能从她那里找出痕隙,所以他更赞赏她。但是当他看见她将脸伏在小宝宝怀中,那末不知节制的疯狂的笑,他忽然像是耐不住一样的嘲讽般的笑了一下。

丽嘉俨然很着恼,抬起头来,发散满一脸,她粗声的问:

“你笑什么?笑我吗?”

韦护不能立即收回那笑容,不知怎样答复才好,只得连声:“没有呀,我是想起了别的。”

“哼,你想起了别的。好,韦先生,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礼貌?当面侮人!我们还没见识过呢。”她不等别人回话,也不再看那向她投来抱歉的眼光。她飒的立起来,拖着珊珊的手就向外冲去,而且命令珊珊道:“走呀,不要在这里了。”

珊珊踉踉跄跄的不知抵抗的就被她抓着走了,真显得那腰肢的瘦弱。

在走出门口时,她没有回头,但却大声说:“雯,明天再来看你们。”

雯,没有答应她,只向着韦护安慰似的说:

“完全是小孩,癫子一样,同生人老喜欢拌嘴,一熟就好了。若同她一样小孩气,真怄也怄不完,恨也恨不完。”

韦护也只有一笑置之,视为小孩气而已。但是总有点不痛快,想跑去追她回来,又不好意思,又觉得无意义。他佯装很坦然一样,同浮生讲到他们团体中最近发生的一桩小事。好久以后,他才告辞出来,因为他不愿意让浮生他们能在他身上得到一点可疑的地方。

韦护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远。他一星期总有五天要这样往返的跑着。他为这住处的事真考虑得太多了。他知道,关于这一层他始终都很难邀得一大部分、几乎是全体人的谅解,就是无论怎样,他不能生活得太脏了。即使在北京他也生活得较好。所以他必须找一家干净的房子,和一个兼做厨子的听差。但是不知所以然的,他常常为一些生活得很刻苦的同志们弄得心里很难受,将金钱光在住房子和吃饭上就花费那末多,仿佛是很惭愧的。他的这并不多的欲望,且是正当的习惯(他自己横竖这样肯定),与他一种良心的负咎,也可以说是一种虚荣(因为他同时也希望把生活糟蹋得更苦些)相战好久。结局是另一种问题得胜了。就是他必须要有一间较清静的房间,为写文章用。他每月所负的责任不轻,他不能弃置这事不努力。因为能写的人,在他看来,简直是太少了。所以他找到了那个房子又好,房东又好,房东的听差也好的一家了。正因为房东同他有点戚谊关系,虽说他出的钱比较贵了一点,然而向人尽可以说是住在亲戚家里。他又买了一些并不是贱价的家具,和好多装饰品。俨然房子很好,使人疑心这是为一个讲究的太太收拾出来的。韦护住在这里,真的很相安。开始几天太忙了,人很累,一倒下那宽大的、有钢垫的床,便享福一样的睡熟了。等过几天,学校的事走上了轨道,而与陈宝等组织一个文学研究社大体已有了头绪。他除了上午到一个办事处翻译一些稿件,下午到学校上两个钟头的课,其余的时间,都可以由他自由支配。他像一架机器,一回到家,坐在软椅上,抽两枝烟之后,便伏在案上,不知天昏地黑的要到人实在太疲倦了才停笔,然后钻进那听差为他理好的薄被中去,再抽一支烟,就睡着了。他仿佛顶满意这伏在案上用笔的工作似的,可是过不了几天之后他将休息的时间,不觉得延长了。而且在笔尖稍一停顿的时候,思想便从笔尖飞跑了开去,不知乱想了一些什么,才又自己觉得好笑,才又将心神收敛了拢来,继续的写下去。但不久,却又忘其所以的,仿佛很有兴致,在另一张空白的稿纸上写出一首两首小诗来。虽说常常责难自己的这些行为,然而也很珍贵的将这些诗稿安放在另一个抽屉里去,真是一些不忍弃置的小东西呵!一到了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这在从前实在只能算是太早了,他就仿佛文章已写够了一样,早早的爬上床去,蜷在被窝里,靠在大的软枕上,在小小的红的灯光底下,他翻了一些大的精装本,又去翻一些小的,更适宜于躺着看的书。他一天天的感出这些文学巨著内容的伟大。他对于艺术的感情,渐渐的浓厚了,竟至有时候很厌烦一些头脑简单、语言无味的人。他只想跑回家,成天与这些不朽的书籍接近。他在这里可以了解一切,比什么都快乐。若不是为另一种不可知的责任在时时命令他,他简直会使人怀疑他的怠惰和无才来,他真是勉强在写那文章。

这天别了浮生回来后,他更不安的坐在房里,同时对于自己起着反感。为免除这懊恼,他整个晚上都消遣在小说中。他简直恨起来为什么这时不会有点意外的工作来消磨他的时间,好让他不为别的可笑的事件苦着。

但在睡了一觉之后,他又变得好好的,与从前一样有精神,有兴致的走到那办事的地方去。没有一个人看得出他在夜晚失过眠。而且大家忙碌着,脸上放着光辉,他也就异常有劲了,他需要有许多在拚命努力的人来鼓励他、帮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