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报纸一发,罪证一摆,挫骨扬灰的是介州范家,朝廷得了钱,但这不是一切的结束,到时候,随着报纸发行全国,多年来饱受辽饷之苦的百姓们,会如何看待其余晋商,看待他们的票号?
十三娘多次和父亲绘声绘色地讲述着种种可能的挤兑,并且再三声明,倘若她是锦衣卫首脑田任丘,她根本没有理由放过这些肥羊牯,连脏水都不用泼,全都是现成的罪名,现在不动手,或许只是因为朝廷还腾不出手来顾虑这些。
而他们晋阳范家,虽然的确没有沾过走私,但朝中的靠山一倒,会不会被顺手收拾了,这也是完全未知的事情。因此,狡兔三窟,现在是要准备后手的时候了,十三娘作为家中最聪明的女儿,愿意承受重担,把家中的现金积蓄大量带走,到买活军那里去安家置业,这样将来若范家坏了事,至少还有人能设法周旋,出来了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甚至于从去年开始,买活军还没有拿下福建道的时候,她就这样说了。
到了今年,和议签了以后,十三娘的攻势就越发的猛烈了,但范老爷的确如女儿所说,有些优柔寡断,很难下定决心——这毕竟是数十万两银子的调拨,而且还得和老家那里书信商议,这么大的事情,难道真就交给十三娘一个稚龄少女吗?这似乎也太离奇了,幼女持重金,按照敏朝一贯的世情,恐怕只会害了十三娘的性命。
若是按他来说,让十三娘去买活军地界,他倒并不反对,他这个女儿,自幼便聪慧敏捷,性格极其好强,又狡狯机灵,极知钻营,最会讨好长辈。虽然是女儿,但自小比男孩儿还受宠,在家里人看来,十三娘做皇后都是配得上的,只不过晋商不必去沾宗亲这个身份的光而已。
十三娘长到如今十六岁还没有说亲,家里更是把她送到京城来见世面,不肯将她关在老家女楼中,都是因为她所表现出的迥异于其余女儿的聪慧,那么,当买活军逐渐崛起之后,父祖很容易就能想到,或许更适合十三娘的前程,并不是他们本想的坐产招夫(晋商中受宠的女儿,时常招赘),而是去买活军那里读书。
但是……这究竟是一件大事,范太太是舍不得女儿的,她原本常年在老家居住,是因为女儿要上京,才陪着过来,这个女儿便是她的心头肉,范太太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到买活军那吃人的地界中去?她在老家连着听了几年谢六姐的恐怖传说,什么天魔降世,每日要吃十个童男童女,传的都是真真儿的,这叫范太太怎么不信,怎么不怕?
因为太太以死相逼,去年十三娘就没有走成,母女之间也因此翻脸,十三娘从此拒绝和母亲说话,‘愚人不配’,她在聪慧之外,这股子翻脸无情的劲儿,也是让范老爷时常纳闷,不知道学的是谁。
真要把银子给她带了去,若是老家那里,真的事败,还不知道十三娘认不认爹妈祖父呢,范老爷并不听信她满口的‘将来只有我能照拂这个家’,听女儿又分析了半日,将买活军那里说得是非去不可了一般,方才叹了口气,妥协道,“罢了,你要去,那就去罢,也不能挡了你的青云路。”
十三娘一听,乍然间极为欢喜,欢呼一声,投入父亲怀里,雨点儿一般亲吻着他的脸颊,范老爷忙道,“大姑娘了!莫做这样事情!”
但见女儿抱着自己脖颈,还不肯松开,眼珠子转来转去,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板着脸道,“但钱是没有多少的,只能给你带去存在京里柜上的两万,你到那里怎么花用,都是随你,若是花光了,便乖乖地给我滚回来,收拾嫁人,以后再不要说什么做生意的事情。”
十三娘一听说只得两万,面孔顿时一沉,不过范老爷并没说假话,他们家在京里能动用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两万,余下的银子都在老家,深藏于老宅地下的银库之中,是浇筑成银山的,要用的时候得往下凿,那可多费功夫那?
若是还要催逼父亲往家里要钱,那又不知要耽搁到何年何月了,因此思量了一番,便还是转怒为喜,搂着父亲,好一阵亲香,甜甜地道,“爹,我以后一定出息,您放心,以后我创下多大的事业,那也都是您的传承,以后呀,我的孩子一定都随您姓范,就是您的亲孙子孙女,让他们给您养老,我呀,以后就是咱们范家的继承人!”
她这人自小性格就是如此,一旦如了她的意,甜言蜜语张口就来,若是不如她的意,那可有得消受了,范老爷明知是女儿做惯了的套路,却依旧受用,没好气道,“还不去给你娘赔罪?你那说得都是什么话!一年来没给她好脸,这样没良心,以后如何真能指望你?”
十三娘现在是遂了意了,自然是千好万好,笑着又撞到她母亲怀里去,团着揉捏她,“娘啊,你不知道女儿心里多焦急呢,那都是因为心忧前路,方才溢于言表了。您放心,以后咱家最出息的一定是我,您就看着吧,真有了事,我不会不管你们的,到时候你们就且看我的良心成色如何……”
父母对子女,总是全盘相信的,范太太虽然依旧担心不已,但范老爷既然已下了决定,也只好无奈认命,只不免抱着女儿,又好生不舍一番,这才正经给她收拾行囊,差人去天港打听船只,分派人手,要借回家探亲为由,送她南下。
如此忙乱了七八日,十三娘便果然带了两个大掌柜并十余忠诚的小厮、侍女,坐了两辆车,由范老爷将她亲自送出城门外,准备上路到天港转海船——已是包了买活军旗下的一艘海船上几个房间,如此当可保一路平安了。
刚才在家门口,范太太已是忍不住哭过了,范老爷还能掌得住,但在城门外,望着如花似玉的女儿,想着她这一去,不知何日再见,他的眼眶也不由红了,十三娘亦是依依惜别,眼眶微红,和父亲说了许多贴心话儿,这才再三惜别,叫父亲回转进城,范老爷犹想再送去十里亭,终究叫十三娘劝住,只得依依不舍,站在城门外不断挥手,待车轮辘辘,扬起烟尘,这才怅然回城而去。
十三娘这里,也放下车帘,略微揩了揩眼角,便立刻换了一张脸,将那半真半假的不舍全都敛去,换出了一张深沉的面孔,在车中稳稳盘坐,任是车辆如何颠簸,她心中只是一径盘算着到了买活军处,将要如何行止,待得思路逐渐澄清,又将其中几处重要关节,都仔细想得清楚,方才略微松弛下来,掀起帘子,往窗外看了一眼。
虽然是黄沙漫漫,满目荒芜,但十三娘心中,却是大为得意,想到终于摆脱樊笼,从此一身抱负,尽可从容施展,也是心潮起伏,自语道,“下回再来此处,坐的定不是这样的马车了。”
坐的将是什么呢?是那昂贵至极的自行车,还是附尾于六姐的仙驾之上?十三娘也不敢打包票,但她可以肯定一点,她再也不会被困在这憋闷的马车之中,最次最次,她也将是骑着属于自己的高头大马,以胜利者的姿态,来俯瞰这座古旧的城市。
她已经很有些迫不及待了,光是想着前方的冒险与传奇,想着她所能攀登到的高度,得到的权力与地位,便已经激动了起来——
终于,这个很有野心,也很有几分冷酷无情的女孩儿,为自己缠到了一份起家的资本,现在,她要到买活军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