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便把自己披着的对襟袄子上,一枚金镶猫眼石的子母扣揪了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了买活军用的圆扣,给父母仔细对比。
只见买活军的圆扣,完全是做正圆样式,不是任何手工打制的子母扣能够相比的,金银的边缘无法做到那样的平整光滑,总会有一种钝感,包括扣子上一圈一圈细如发丝的勒纹,也绝不是金银质地能够做到,的确是合金无疑。
再用手一掂,重量非常轻巧,而且怎么捏也不变形,不像是金扣子,用手用力揉捏,便会发生轻微的形变。
“这样的衣服,行销天下,一身衣服要用多少扣子?这一定不是仙界赐下的东西,而是买活军可以自产的货物,这可见他们的冶金是何等的发达,才能随意造一批扣子,都造得这样的精美。”
“这样先进的冶金,需要的矿石数量一定极多——要冶金,还要用煤,买活军的船队往北方来,带了无数的布匹、衣物、盐糖,回去时,他们的船除了妇孺以外,还搭载什么?就是这些南方无法开采的矿石啊。”
“大,这些东西,难道不正是我们山阴的特产吗?我们家难道就没有煤山了?我们家的矿,现在不卖过去,什么时候卖过去?”
十三娘质问着父亲,“我们又不是那八家砍头鬼,出了名的,政审分早被扣光了,做生意的人,只要有利可图,哪怕是杀父仇人也和他做生意的,未必要因为买活军坏了关外的生意,便赌着气,一辈子仇视买活军罢?”
确实,如今山阴的晋商,广陵的盐商,只怕是全天下最仇恨买活军的两拨人了,这全都是因为被买活军坏去了生意的缘故,盐商这不必说了,买活军的雪花盐卖得越好,盐商的日子也就越难过,而且买活军的私盐队,现在去得越来越远,这实际上已经多少影响到了敏朝的官盐制度,令到南面的盐商怨声载道,朝廷里嘴仗还没打完呢,听说广陵城因为这个缘故,连买活军的私盐队都是不敢入城的,他们也怕自己在睡梦中没了脑袋。
至于山阴的晋商,和买活军的恩怨那就更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尽的了,晋商从百来年起,便逐渐发了起来,彼此是一个联系很紧密的整体,而且一开始就很注意培育子弟入仕,曾也出过阁老。包括如今正在谈论此事的范老爷,其实也是官身,他是考取了举人,又捐了个京官在身上,虽然官位小,但在京,他是晋商的子弟之一,素来受到尊重,而在老家,他又是京里的官儿,也受到家庭的看重,两面逢源,日子是过得很惬意的。
而晋商的利益,主要在于三点,一点是盐业,一点是票号,还有一点,便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口外、关外生意,从鞑靼到女金、东瀛、高丽,不论是合法、非法,都没有他们不做的生意。这是晋商势力逐渐膨胀后自然的发展,也是因为其中的利益实在丰厚,像是范家这样根深叶茂、循规蹈矩的大家族,可以不做走私生意,但一些后起之秀要发家,只能火中取栗,不然,好生意都被别人做去了,他们做什么来赚钱呢?
这样看来,晋商敌视买活军,也就是自然的事了,买活军的崛起,可以说是完美地封锁了他们的立足之本,盐业的道理,和广陵盐商一般,至于票号,买活军的票号竟是官营的!这对晋商来说简直是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的事情,票号不许开了,其中滚滚的利润没有了,叫他们做什么去?
但这些,都只是做生意时正常的冲突,而且归根到底,不是不能调和,至少买活军如今还只在福建一地活动,对北方的影响,还是以沿海为主,在内陆依旧鞭长莫及,因此双方暂可以相安无事,但在第三点上,双方算是真有血仇的。自从买活军开始协运辽饷,收服了东江岛的毛家军,晋商在关外的噩梦便拉开了序幕,直到晋商服输,绝迹关外为止,把大好头颅扔在关东的山阴好男儿,人数至少是上千。
其中有些家族,譬如和十三娘一家同姓不同乡的介州范氏,家主甚至被枭首悬在狮子口城门之外,而且还被硝制了送回京城,由厂卫交由晋籍官员辨认,查问是否和山阴商户有关。
这是晋党在朝中大衰之始,正所谓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厂卫震慑、讥诮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了,那些晋党官员,之后自请外放者有之,辞官回乡者有之,尤其是介州、孝义两地的官员,几乎通通离朝而去,而范氏也早已是树倒猢狲散,据说家主范老爷的首级,又被送回锦州去,迄今仍悬在锦州城门下方,来往期间运货的边商,进出城门时,只要稍一抬头,便能见到那空洞洞的眼眶子,盯着他们直瞧呢。
这便是吃里扒外、数典忘祖,背叛华夏文明的下场!东江岛那帮疯子,可不会讲什么道理,他们都是被建贼撵得家破人亡、穷途末路的亡命汉,这些和建贼做生意的晋商,在他们眼里比建贼还要更可恶,以往是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和晋商做生意,让他们两头吃,自从靠上了买活军,他们便成了出笼的虎狼,在关东大地上横行无忌!
这帮东北蛮子,现在吃得饱、喝得足,有买活军运来的兵器,有高丽两道的汉民自愿献上的军粮,一个个如同深山老林的人熊一样,又高又壮,简直能生撕虎豹,又有毛伯龙那个刁毒的杀星支使,犹如厉鬼般,忽而在前,忽而在后,游击战把建贼打得大感棘手不说,劫杀商队更是一把好手。
商队如何能与军队打?根本不用动手,便知道胜负,这些野人们,当不再需要晋商运来的物资时,就不怕做没后稍的生意了,敢在关外运货的商队,见了一队,便是整队杀绝,砍头筑京观,斩耳硝制,快马送到京城请功——全是里通外贼的奸细!至于物资,当然是笑纳,运回狮子口去,用得上的自用,用不上的,卖给买活军,何乐而不为?
三年时间,足足三年,晋商的血浇灌在关东大地上,只怕是能汇成湖泊了,三年来介州的棺材铺个个发财,城外多了无数的衣冠冢,整个山阴都因为这样的杀戮而颤抖,他们不知道为何天一下就变了——口外的生意,已经做了几辈子了,难道还出过什么事情么?难道这大敏的天下,便会因为这么一些小生意亡了不成?
杀了人不够,还要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说他们是叛离文明,是华奸……还要将晋党从朝廷里连根拔起,现在晋商的日子,和以前比是难过了太多,他们也因此极其敌视买活军,买活军的私盐队,走遍天下都不怕,但在山阴,是没有多少人敢于和他们打交道的,老百姓和他们做生意也是偷偷摸摸,绝不敢公然搭理他们,生怕是遭了大户的厌恶。
但这样的局面,难道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十三娘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范家反正也不曾做过走私生意,只是为了同气连枝、一致对外,便和其余家族一起抵制买活军,是极其愚蠢的决定,“未听说过那句话么?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咱们不给买活军好脸色,将来买活军为甚要给咱们好脸色?大刀一挥,便是把咱们这些大户,满门都屠了,就晋商现在这名声,还有谁能说他们什么不是么?”
名声臭了,这影响是极大的,尽管晋党极力控制,但现在晋商叛国的消息,依然如野火一样正在往外传递,而报纸的陆续兴办,更令他们焦头烂额,十三娘所描述的绝非是什么荒谬的场景,而是极为务实的担忧,现在这帮晋商不得不想一想,倘若要动手的不是买活军,而是缺钱的朝廷呢?罪名都是现成的,朝中已无人了,屠刀随时可能挥下,要看的只是刽子手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