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教材刚出来还到两个月,多少有些消息太灵通的客人,年前在乡奔忙,便没有看到这本书,听这话,顿时干了,起身就‘翻检禁书’,请王老爷拿出来看看,王老爷笑道,“大年看这扫兴的东西,免得张兄你憋得难受!”
这自然是为青头小儿的书中,颇多谬语,叫人看了忍住勃然大怒,甚至是立刻争辩呵斥起来,而月又是最该说坏话的。张老爷闻言,便先看了,但到底是索来了书本藏入怀中,“抄好了便还你。”
“君子借书,惯例是还的。王兄可盯好了。”知是谁捏着嗓子在墙边笑话张老爷,张老爷着急分辨道,“哪有都还呢!”
个‘都’字漏了马脚,众人发都哄笑起来,时听差来报,小班已调好丝弦,于是众人又移步去鸳鸯厅中,隔着水听着那小亭中几个小唱袅袅娜娜唱了,大戏台那又开了《麻姑献寿》,园内园外衣香鬓影,众人谈笑风生,端的是热闹非凡。
那厅中的长桌茶点撤了,换成了高高的看盘,而看盘又换成了酢、糟、冻、腌、醉、酱、风、腊、拌等十余种做法的冷盘看菜,佐以烧得滚热的四五种酒,有花雕、玉『露』烧,喝酒的还有果子酿,众人谈笑间略用了些冷盘,便撤换上道道热菜,如吃吃喝喝、看看听听、谈谈笑笑,这样的春酒连吃几日才算是将亲友都招待完了。
月,还时时的会有亲友的小聚,在这并山园中尽情玩赏冬景——等到月初十,各院的家眷都多数恢复平常了,忽又了雪,这场雪竟有将太湖上的果农给冻死的,但对王老爷来说,倒自然是更增雅兴,当连夜派出请柬,请众亲友赴宴,还特意嘱咐长随第二日清早去码头买报纸,“我算着新期报纸将到了,速速买四五十份来,上叫那申家翁巴巴地给我送了些,倒显得是我王家‘没有办法’。”
这没有办法的评价,对王家长随来说自然是奇耻大辱,长随绷着脸肃然应,第二早便去了码头,将午时来,带了四五份报纸,道,“船刚到,报纸卖得极快,连通判、知府老爷家的人都在守着,无法,得几人商议着,算了份数,勉强分了四份来。”
王老爷便问道,“如,知府家拿走了几份?”
“他们也就取了四套,是镇守太监府上拿了十几套走。”
王老爷便说话了,微微点点头,客人已经进门,便暂将报纸搁在边,笑着出门迎客,来人恰是申老爷,他最是殷勤,往往总是早来。进门见到报纸,便笑道,“还是王兄有办法!今早船到,几百份报纸都售罄,我家听差来说,体面略差些,压根无法买到,若我们家这样门第,便是份都无。”
“申兄这是何处说来,无非我家人去得稍早而已,都是乡野闲人,休说这些!”
二人寒暄了几句,待茶来了,便约而取了报纸来看。申老爷先看了头版,眉头微微挑,失笑道,“青头小儿又发癫了!”
买活军常有如暴论,申老爷倒也见怪怪了,将那文章旁印的买活军旗帜定睛细看了几眼,评论了句,“真乃轻重失当,发新历这样大的事,居然是新年第期!”
他便好整以暇,翻到背面去看第二版了。王老爷倒是皱起眉头,也先说话,等众人都到了,移步往‘四时晴雨亭’赏雪时,方才冲管家招了招手,附耳低声吩咐道,“这期给那几个孽障看,小姐们也概让她们看到。”
管家忙会意点头,王老爷将道袍摆略整整,这才又『露』出笑容来,摇着身子从通往‘藕深处’的小径前走了过去,路高声和几个朋友又赌起了个月春日的东道,“我这并山园的冬雪虽然可赏,但春『色』更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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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并山园的冬雪虽然可赏,但春『色』更可辜负——”
熟悉的男子声音,顺着风吹进了蜿蜒小道之中,传到了水边的二层小楼中去,让这方静谧的世界多了些外头的声音,坐在窗边刺绣的两个姑娘,便都约而地把眼神调向了玻璃窗外,但她们的视线,被楼旁茂盛的花木阻,能听到的有家主那熟悉的声音。两个姑娘的耳朵都很灵敏,为在这楼,最常发生的变化就是声音。
这是座绣楼,在江南富庶之家中很常见,越是富庶的地方,越有财势的人家,便越热衷于为自家的女眷建筑绣楼——并山园的绣楼算是大的,外三间开,楼梯各开在堂左侧、右侧,上楼后,堂拐,样有左右两个房间,楼的房间住丫鬟、放杂物,楼上的房间住小姐。般来说,小姐十岁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这。
平日,两三能到长辈跟前请个安,便算是受宠的了,若是受宠的姑娘,‘已是说人家的年纪了,还当好好地学学规矩’,进了绣楼是轻易能再出来的,也就是逢年过节,能够被婆子背出绣楼,到亲长面前去问个好。小姐们辈子能好好地游个两三次园子,便已是难得的福分了。
她们虽然住在并山园,但和园中的景『色』没有丝毫的关系,这茂盛的花木,阻隔了外男窥探的眼神,也阻隔了她们的视线,两个王姑娘唯能听到的,有外头的声音,锣鼓声唱戏声欢笑声……声音在并山园是稀缺的,它们毫无保留地灌进绣楼,灌进小姐们的耳朵,仿佛也填充了屋内的寂静——
绣楼,最常发生的变化就是声音,最缺乏的也是声音,为姑娘们做针线时是说话的,‘女子以贞静为’,若是嘀嘀咕咕没个完,被楼竖着耳朵的教养嬷嬷听到了,或许便打手心儿,又甚至是向母亲告状,‘姑娘的心儿还得磨磨,然去了夫家,怕是吃苦头呢’,于是连请安都被取消了,接连几个月被关在这阴暗狭小,直起腰似乎就碰头的二楼房间,关到嬷嬷满意了,才能放出来往父母跟前去。
吴江出才女,她们多少也听过沈、张、叶、吴几家的头,也知道如今吴江、太仓乃至姑苏城内,都流行把女儿捧为才女,她们也读书识字,甚至偶尔这些姑娘们也有机会以诗歌和亲戚中的姐妹唱还,并且偶然流落些经过润『色』的闺阁笔墨在外,但这妨碍父母平日让她们住在绣楼,为虽然沈、张、叶、吴那几家的女孩儿们过着自由的日子,但偌大个吴江,百万人口,也过是那么四五十的才女,能够诗歌唱还,彼往来。
还有更多女儿家,她们沉默地在这些精美的园林中,在这些低矮的绣楼中,在极度的锦绣繁华之中被禁锢着,过着囚徒般的清苦日子,每日在昏暗的阁楼中,垂头做着针线,这是人们称羡的优美体态,犹如鸟样谦逊地弯着头——针线做出来的,可见我家女儿的贤惠。
但她们也是听说过买活军的字的,王琼华今年十三岁,上绣楼居住已经三年了,去年,祖父为绣楼换了玻璃窗,这样合着明光瓦,白日二楼中也有了点光亮,再和以前样,白日都点灯。这都是买活军的东西——她还放了脚,为买活周报上说了,裹足对健康有害,而祖父向是自诩很开明的。
王琼华的许多亲戚都没有放脚呢,她们家也是许看买活周报的,半个月前,新春吃酒时,姐妹们都很羡慕她的生活,王家有三房亲戚,有王琼华放了脚,其余的姐妹们都还是裹着长足,而她身边坐着的小姑姑王婉芳,今年过八岁,便为裹了断骨缠,脚已经畸形了,缠足反而无法走路,到现在还缠着足。
——家那个会裹断骨缠的婆子,听王琼华的丫头报喜说,对于买活军的说法,非常的以为然,还说了许多缠足有助于美德的话,大有非议王家人信《买活周报》的意思,被主母差人打了几十棍子,抬到乡的庄子去做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