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年连这些损胃的杂粮,都填不饱肚子了,绝大多数人家上路时,带走的是家里仅剩的残余,他们把玉米碴子磨成粉带在身上,家家户户分到人头,只有个十几斤的——若是不走,衙门不管饭,这十几斤吃完了,那就只有开人市!把家里的亲眷卖进人市里,换来一些血做的粮食,上路去别的地方讨个吃口!
谁也不想吃这样的血粮,就算是最凶恶的地主,也不会主动去开这样的人市,饥民们以前所未有的组织度别离了家乡,上千人在一两个衙役的指挥下服从地行动着,只要每天一早一晚两个窝窝头能供上,他们愿意满足衙役们的一切要求,对他们的皮鞭、特权予以极大的忍耐,甚至在感情上还表示理解,觉得衙役们说得不错:“若不是为了活你们的命,我们费事走这段长路?背井离乡到处地受气,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懒汉们!”
这话的确不错,衙役们也实在是辛苦,离乡之后,他们要每天早起盯着供饭,鞭打着不许做饭的女人们偷吃,还要奔走在队伍前,去和途径的县城交涉,甚至每天捡柴火打水的地方,都是他们陪着笑脸确定下来的,因为现在京畿道到处都是组织南下的流民,去通州、天港、莱芜各自不同,如果任由流民们在途径的官道两侧打柴用水,县城百姓将很快无柴可烧,所以县里的百姓哪怕不逃荒,也必须组织起来看守自家的燃料资源和清洁水资源,这也是流民们只能喝河水的原因——井水还有一点儿,但不是他们能配喝的!
打通道路之后,衙役们多少也要维护一下队伍的秩序,不允许其中出现抢劫、斗殴和其余恶性案件,同时要严格护好运粮的车子,不让流民们前来偷窃。说实话,区区三四人,要完成这么多任务实在是有些困难的,或许是因此,衙役们严格地控制了流民们的食量,每天一早一午,两个窝窝头,绝不会让他们吃饱,就让他们这样勉强不饿死地往前跋涉,除了跟着大部队行走吃饭之外,兴不出任何一丝其余念头,满心只想着——
饿呀,真是饿,肚子空空如也,一碗热汤,一个稍微干净能入口一些的窝窝头,这些在从前的生活中大概能保证的饭食,如今也成了梦寐以求的美食——能吃饱,不,不,只要不那么饿,只要不那么饿,真的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一些丑陋的事情因此发生了,人们为了能多吃一口,什么事情都愿意做,那些还有些余粮带着上路的家庭们成了香饽饽,周围的人狂热地讨好着,供应着他们,妇女们愿意为他们张开双腿,甚至男人们也愿意,只要有一口吃的就行!
粮食,在这条队伍里带来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此时拥有粮食的家庭们却根本不会把它们拿来换取任何一点服务,他们非常谨慎小心地守候着自己的粮食,宁可看着孩子因为消化不了那粗粝的窝窝头,饿得气若游丝,或者便秘得哇哇大哭,需要父母用手去挖出秽物,也不愿意施舍一口细粮。每天早上,他们用烧开的黄米汤冲一点儿米粉,或者把出门前打好的面饼子撕一点泡软,优先供给自家的孩子和老人,这是他们自家人活下去的倚仗,或者是因为好运,或者是因为平时的谨慎和简朴,在这样严酷的环境里,他们便比别人多了不小的优势,多出了活下去的希望。
实在是饿!饥饿在这支队伍里造就了不少的隔阂,使得人们以家庭为单位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但家庭成员之间却也默然生出了分期,甚至是四五岁的孩子,都无师自通地开始提防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哪里还敢再捣乱,乖顺得超出寻常,绝不敢给父母一点儿借题发挥的空间,生怕自己的窝头被父母以惩戒的名义夺走,那么接下来便是漫长而难熬的空腹时间。
甚至在兄弟姐妹之间,他们也对一口窝窝头斤斤计较,哪怕是便秘到拉不出屎,也得吃掉属于自己的份量,就算是死也不能饿着走——甚至是只有三岁的孩子也明白了什么是饥饿,什么是死亡,虽然他们还不能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去思考,但却已然接受了自己正处在死亡和饥饿的高度风险之中——他们甚至还能预测到自己死亡后的命运,如果运气好,还能留个全尸,因为衙役们是要求流民们把死尸埋起来的,不许他们分食,但若是运气不好呢?那就不好说了,在黑夜里,他们睁着夜盲的眼,恍惚地察觉到一些动静,那时候母亲会把他们的眼睛捂起来,要求他们不许看——母亲总是能信任的,可那也是从前了,如今,有些时候,吃掉自己孩子的人里也有母亲的一份儿呢。
胃肠蠕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巨响,仿佛一只不知餍足的饕餮正在咬牙切齿地空嚼着,人们早已习惯了在这如雷鸣一般的响声中醒来了,他们默不作声,收拾着行李,推起了自己的独轮车,轮流到早饭点面前领了窝窝头,拿随身的水囊灌了黄泥米汤,一边吃一边迈起脚步往前行走,他们闻不到食物那让人不愉快的土腥味和霉味儿,当然也闻不到自己和他人身上的异味,所有的感官都已经变得迟钝,被空虚的肚肠给占满了,他们甚至失去了对前景的盼望,余下的只有往前行走的本能——昨天恍惚有人说起,今天就可以到通州了,但人们已压根不记得去盼望,就只是麻木地往前走着。
但这天他们毕竟是到通州了,大概半下午,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衙役们带他们偏离了官道,来到了一个芦苇荡里,这处地方大概是有人曾经住过的,留下了一地的狼藉,明显是人类生活的痕迹,不过除了垃圾之外,倒也还有些可用的东西,譬如说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稻草,一团一团地铺在地上,虽然肮脏,但至少要比完全席地而卧好得多了。还有几个粗制滥造的木棚子——很显然这是施粥用的,人们甚至还看到了灶台的痕迹。
“这段时间你们就住在这里,等船期南下!”
衙役们如此宣布着,却并看不出很高兴的样子,因为他们也不能脱身回去,得把这些人都送走了才好,不过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现在既然你们已经到了,食物也还有些剩余——从今日起,窝窝头给你们加到一日三个,能让你们吃饱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