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许多京城平民的困境了,此时平民中年过三十不能成婚的男丁很多,便是卡在了一个住处上,便是要在城外置办一套屋舍,花费也不是卫夫子这样勉强度日的人家能承担的,卫家房子能住人的就三间门,卫夫子夫妻一间门,卫姑娘早年和老太太一间门,如今老太太去了,独个儿一间门,大哥和小三儿一间门,哪有成亲的余地?
这种情况下,为了腾出一间门房来,那真是什么法子都要想的,卫太太手里竹针不由停了,望了隔壁院子一眼,苦笑一声道,“哪有我们做爹娘的把人往外赶的?她就是一辈子不嫁那也得好生养着呀。
再说,妮子自己心里有主意呢,她自个儿攒钱,便是想要租一间门自个儿住出去,隔壁秦寡妇小院子里不是空了一间门房吗?
她住过去再开个班,倒也便宜,再一个,买活军那里,扫盲班老师不缺,收入也不高,还要自个儿筹措住房,她也不会说南面的官话,还是在京城好些,收入合适,又在眼皮子底下,我们也放心。”
这话倒也不假,都说卫姑娘是能人,可这要看和谁比,和巷子里其余人比,她是个主意大,敢折腾的能人了,可和买活军的兵丁比呢?木头媳妇这几个月因丈夫的缘故,陆续也巴结了和买活军的女兵一起吃过几次饭,人家那能耐,真不是吹的,个个一张嘴都是道地的北方官话,还想着要攀亲呢,仔细一问,祖籍许多都是南面的!
这北方官话啊,全是来的路上现练的声口,说起来,什么闽南话、广府白话,什么闽北话,什么吴语,一个人不说个三四门方言那都提不上来,这是要见了才真开了眼,知道世上真有这样的能人——也不知道怎么栽培出来的!
卫大姑娘去买活军那里,能不能显出来,可是不好说的,再加上本地开班,她现在一天教三个班,一个班二十人,一人一天一文钱,这收入着实是不低,短期看,确实比去买活军那里好些。
若是家里富裕,那还能支持着去买活军那里上学考试,便是考不成了,也能回来,考成便是个小吏目,那生活又完全不同了。可惜,卫家条件有限,卫夫子还不如女儿能挣呢,卫大哥做木匠,木匠好,老木匠也是蹭钱的,可他这不还是学徒吗?小年轻受几年穷难免,家里条件实无力支撑,南下便有些太冒险了。
木头媳妇想到这里,也觉得卫姑娘留在眼前也好,便对卫太太说道,“这话也是有理,你们妮儿是个省心人,有后福的,我这说句僭越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我意思,您可千万别急着给妮儿说亲,这事儿,抻着更好办,若是真有那四角俱全的好人家,彼此情投意合,妮儿心里也情愿,那倒罢了。若是不成,那宁可等到二十三岁,那时候人也大了,家底也攒下了,便是到时候……咱们也能下南面去,这二十三四,在南面的年纪还刚恰好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说到卫太太心坎里去了,不由撒开了毛衣,握住木头媳妇的手,推心置腹地低声道,“我也是这话!我说,老头子你急什么,这会儿便是南下不也得等十年吗?
这十年有个老姑娘在跟前孝敬你,那是你的福分!若有了良缘,咱们只有成全的,若没有怕什么?十年后的事情谁说得准?没准就——您说是不是?到那时候,以咱们妮儿这性子,这能为,还怕找不到好的吗?”
木头媳妇自然只有夸奖卫姑娘的份,两人正说得投缘,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叫卖报纸,木头媳妇便忙搁下活计,推开院门脆声喊道,“小孩,你过来,今儿是什么报纸?俺只要带拼音的,可来了新的没有?”
自从在卫姑娘这里学会了拼音,她便极爱看报纸,掂了掂荷包,沉甸甸的约有十几枚铜钱,便不回家取钱了,数了十五枚铜钱,给小孩儿拿了一份翻印的《买活周报》——正宗带版画的那种,从买地运来要三十文不止,木头媳妇可不舍得出这个钱,宁可看版画翻印得模糊,甚至没有版画的盗版,虽然纸张发脆,但倒是只要十五文,只要拼音能翻得清楚就行了。
“总惦记着调查报告什么时候发,五月里出的事,这会儿都快半年了,调查团都走了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报告什么时候出来。”
她夹着报纸,暂且丢开活计,回到廊下和卫太太闲话道,“看看,这份的头版是不是调查报告呢。”
“这调查报告要发一份拼音的是最好,”卫太太也叨咕起来了,把针一别,凑过来一道看报纸,“旬报咱们根本没法看……我看看,头版是——答谢林丹汗及各方求亲书,暨本人谢双瑶之择偶要求、婚书样板……”
二人不由得对了个眼神,卫太太失笑道,“嘿,真是大姑娘上轿!头回见到这佛菩萨给自己招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