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多看多想什么呢?下井的人,谁不是同林鸟?今日是他们倒了霉,明日或许就是自己了,各自听天由命罢了!不论如何,矿是不能不采的,不论是买活军还是敏朝,社会生产总是需要大量的矿产,而这也就意味着,你要从同事的尸骨边经过,习以为常地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
总是要有人挖矿的——连翘想,从古到今,这些矿工大约都很少留有子嗣,他们大概多数都是没有成亲的,因为矿工——哪怕是在买活军这里,多数也是很穷的,很流行让刑徒来做,这样就不必给钱了,也不必在乎他们的性命……只有最穷、最倒霉的人才会来做矿工。进了矿山,还有成家的可能吗?
没有血脉流传,没有记忆,甚至于没有和城镇的接触,这些人默默地来到深山,默默地消失在山里,而天下的人们,其余的百姓们,他们花销着这些人采出的金银,锻打着这些人采出的铜铁,连翘很少用极大的视角来叙事,但此刻她不禁想道——由古至今,社会的文明,起码有一多半寄托在矿产之上,这也就意味着,从古至今,有这么多沉默的血肉,在地下深处掩埋。
无人知晓,无人记叙,甚至无人在意。社会享用着他们在绝对的黑暗中凿出的矿产,沉默地啜饮着他们的尸身,文明一步步往前发展,留在背后的是这些消耗品,这些活动的血肉——
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但是,如果要用市场化来进行定价的话,谁能承受得了矿产的价格呢?连翘简直无法定价,这样的危险性,这样恶劣的工作环境,若不是用犯人的话,一日没有七八十文,怎么会有百姓愿意下井,愿意来做矿工呢?
但若真给了这样的价钱,矿石的价格该升到多高?矿产涨价,万物必然跟涨,社会经济承受得起这样的波动吗?
说来好笑,在这一刻,连翘心中,对于谢六姐牢不可破的信仰,终于出现了第一丝极为细小的动摇,她先想到了剥削——这难道不算是实实在在的剥削吗?
当然,很快的她立刻为六姐找到了借口——用的是犯人!这也是他们该当的!
不用犯人的话用谁?谁来都是这个条件,谁来都有可能死,矿石不能不挖,不用犯人的话,找谁来呢?
但连翘很快就想到了第二点:买活军总有一天是要统一华夏的,犯人们,如果他们不是该死的话,那也总是要出去的,少了攻城掠地之后,第一批清算时大批量产生的犯人,以买活军治下如今的犯罪率来说,迎来的必定是矿工的枯竭。
到了那时候,买活军该怎么办呢?他们又该从哪里去获得廉价的矿产呢,如果他们始终坚持人人平等,没有人天生有罪——她现在感受到了旧式的逻辑那强烈的诱惑力,啊,为了便宜的矿产,是不是该把一些人永远地固定在罪人的位置上,让他们天然便该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便宜的矿石,滋养着文明继续大步前进,让他们成为被放弃的人。
这样做很残忍,但,片刻的不忍,又如何能与利益的香甜比较?便宜的矿石——这已经不是香甜了,这就是买活军的血液,买活军那各式各样的铁器,千奇百怪的合金,买活军的玻璃,买活军的水泥……哪有一刻离得开这些便宜的矿产!
就像是六姐,为什么不急于攻占其余华夏之地,而是去占领南面?
连翘心底掠过了一丝疑虑:固然,六姐已经将战略目标说得很明白了,但……她是不是也有一些不能明说的考量呢?
去南面诸岛,必然会有一大批战俘可以投入矿山——而北方、西部的诸多区域,若是被买活军占去了,按照买活军的做法,不过五六年,第一批犯人出于之后,又有谁来为买活军开采矿产,得到这些现在正用便宜的价格,一船一船的运来港口的矿石呢?
那些远处的矿山之中,是谁在采矿,他们在怎样的环境之下采矿,这些矿石之上沾了多少血腥……
这些事,六姐是早已心中有数,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糊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