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洁白如素,日头还未升起,残存的月光照在雪上,泛起一片幽亮。
雪下了一整夜,厚厚铺在地上屋顶上松柏树枝上,松软可爱,不像是京中承德的雪一样,看着就觉凛冽。
但王熙凤无心赏雪。她穿一身大红狐狸皮的斗篷,脚下踩着绯红羊皮小靴,一路只顾着往前走,顾不得院中雪还未扫,靴子踩在雪里,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
春涧等在后面忙着追,终于在角门前追上王熙凤。见王熙凤抬脚就要跨出角门,春涧急忙拽住王熙凤的斗篷。
“做什么?”王熙凤停下回身,面上都是焦急之色。
王熙凤因这两个月要讨好郑氏,除坚持自己身边贴身服侍的人还是春涧四个外,院子里粗使的跑腿的人,都多用郑氏给的人。
是以角门处现守着的人都是郑氏派来的。虽说春涧等没少打赏拉拢分化敲打这些粗使丫头婆子,但终究这些人还是都不大可信。
前面有守门的婆子,后面有跟着的好几个小丫头,院子里还有拿着扫把扫雪的,处处都是人,春涧只好松开王熙凤的斗篷,把一块帕子塞在她手上,嘱咐一声:“姑娘路上小心些,这雪都还没扫,别摔了。”
王熙凤应了一声,见春涧脚上穿的还是寻常棉鞋,衣衫也不厚,忙道:“你们快回去换双靴子穿几件厚衣裳再出来,我先去看母亲,你们换过衣裳再来找我。”
春涧一跺脚,答应了。王熙凤转身继续往前走,行得先是比才出门时慢了些,可随即她又加快了脚步,到了最后,她从廊下一路小跑到了郑氏正门处。
时才卯初,离郑氏平日起身还有半个多时辰,可她正房门已开启,不断有丫头往来打帘子,还有婆子们捧着水盆水壶进去,又有婆子捧着血水盆出来。屋内郑氏哭号咒骂呼痛声不断传出来。
王熙凤到得正门口时,正看见一个婆子捧着一盆尚冒热气的血水低头出来,血腥气扑了王熙凤满面。
郑氏尖叫声传遍五间屋子。打帘子的丫头神色慌乱中带着恐惧,看王熙凤立在那里不动,忙着道:“大姑娘怎么不进来?”
王熙凤答应一声,略低了头,慢慢走近屋内,摘下斗篷上的帽子。
在屋里时着急,王熙凤只洗漱了穿上衣服便出来,头发随意挽了个纂儿,上并无半分珠饰。因跑了一路又被帽里摩擦,现她鬓发蓬乱,几络碎发垂下,垂在她面颊处肩膀上,还有一缕挡在眼前。
她随手把这缕头发别在耳上,待要往内室走,才行了两步,却见又是一个婆子捧着一盆血水出来。
愣愣看着这个婆子也出了门儿,王熙凤迈向内间的脚不知怎地再也抬不起来。她转向守在门口专打帘子那丫头,问:“是怎么回事儿?”
那丫头瑟缩看向王熙凤。王熙凤走近她沉声道:“说!是怎么回事!”
“奴才……奴才也不太知道……”守门的丫头声音颤抖,“奴才昨晚没在屋里守夜,今早才刚起身,听见正屋里动静,忙着过来伺候。内间里宋嬷嬷又是要水又是要请大夫,还有太太喊疼,别的奴才就不知道了……大姑娘,您和太太求求情,我真什么都不知道,我真……”
王熙凤看这丫头也只是胡乱挽了头发就来了,连身上汗巾子都没好好系,脚上棉鞋尖儿上一滩湿,眼见是雪化在了上头。
知道郑氏和宋嬷嬷一贯待下严苛,丫头婆子们略犯了错儿,不是打就是骂,要么就是扣月例,王熙凤看那丫头实在吓得可怜,本想应下她,可想到宋嬷嬷惯是会拿小事挑唆,她便只道:“你只管用心服侍,太太是明白人,你既没错,太太怎会罚你?”
那丫头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低声应了个是。
王熙凤心内五味杂陈。她再犹豫一会儿,看又有一个婆子捧着满满一盆血水出来,终于狠了心往内室走去。
越往里走,郑氏的尖叫呼痛哭号声就越骇人,血腥气也闻得更清楚。
王熙凤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旁边往来的丫头婆子在她眼里都渐渐成了虚影。她听不见丫头们的脚步声,也听不见她们的窃窃私语,她只看见宋嬷嬷扑在郑氏床前落泪,看见郑氏面目狰狞着喊叫,看到郑氏紧紧攥着宋嬷嬷的手,看见婆子们从郑氏身下拿出沾着血的棉布丢在水盆里,又有新的棉布递上。
一瞬之后,所有感觉都回来了。
血腥味直冲鼻腔,王熙凤蹲在宋嬷嬷身边,落泪道:“母亲,母亲,您这是怎么了?嬷嬷,母亲怎么了?请大夫了没有?”
宋嬷嬷老泪纵横,抬头起身坐在郑氏床边,低头俯视王熙凤,抹泪道:“太太这一胎怕是……已经去请大夫来了。只是大姑娘怎么才来!”
现下是王熙凤蹲在地上,宋嬷嬷坐在床上,倒似宋嬷嬷居高临下在训斥王熙凤。
王熙凤没想到都这时候了,宋嬷嬷竟还弄这些把戏。
她从地上起身站直,正比坐在床上的宋嬷嬷高了几寸,冷冷看了宋嬷嬷一眼,拿帕子抹掉眼角泪珠,忽然又泪如雨下:“嬷嬷这是怎么说?母亲状况未明,嬷嬷见了我头一句,不说怎么和我商议救治母亲,竟是挑我的错处不成?照这样说,我和母亲不住在一处,听见动静就急急忙忙的来了。倒是嬷嬷是日夜和母亲在一处的,怎地半夜没发现母亲有甚不对劲?”
宋嬷嬷又想绷住面上悲意,又要忍住心里愤恨,面上竟变得有些狰狞。她张口几次才要把话说出口,王熙凤已立在她面前,质问道:“母亲都这样了,嬷嬷不关心母亲,还要往我头上泼脏水,今儿我和嬷嬷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明明大夫都说了,母亲这一胎欲要顺利生产,必要好好保养,不得劳累,这家里还有谁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帮着母亲理事理得好好儿的,母亲歇得好,面色也红润了,人也精神了许多,可不知嬷嬷和母亲说了什么,母亲就宁愿自己从早到晚操劳,也不愿意让我帮忙了!”
“母亲是我亲生母亲,母亲怀着的是我嫡亲的弟弟妹妹,母女连心血脉相连,我自然是一心为母亲和弟妹好。可嬷嬷只是母亲的乳母,您亲生的儿子虽然没了,偏还给您留下了一个孙子不是?您成日家口口声声说都是为了母亲,那为甚从母亲这儿得来的东西银子全都到您小孙子家去了!”
宋嬷嬷面色大变,嘴唇颤抖,粗重的呼吸从她鼻子里喷出,霍然起身,手指着王熙凤的鼻子要说话。
可郑氏尚紧紧抓着宋嬷嬷的手。郑氏已经腹痛得神志模糊,本已无力思考,恍惚间听宋嬷嬷和王熙凤的对话,又欲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又被腹痛牵引着全副心神,又怕这孩子真的没了,精神几近崩溃。现宋嬷嬷一起身,弄得郑氏连带着也被牵动扯到腹部,剧痛加身,郑氏禁不住嘶吼一声,歪头晕了过去。
连带她攥着宋嬷嬷的手也松开,掉在床上。
满屋里人都愣了。王熙凤最先回神,一把推开宋嬷嬷,扑在郑氏旁边,命:“着两个人速去看大夫还有多久到!若是还远着呢,就让哥哥去抬也把他抬来!春涧!带几个人把宋嬷嬷带到旁边屋里去看住,别叫她在这里捣乱了!去外头把白管家娘子请来!还有参汤!赶紧弄了参片来给母亲含着!”
才迈进里屋的春涧等人立时行动起来。宋嬷嬷在地上挣扎着才要起身,便被三四个大力婆子围住按住手,连拖带拽的“请”了出去。
宋嬷嬷连声尖叫让郑氏的丫头婆子赶紧来帮她,可满屋子的人都看着她被拽走,没有一个人上来替她说话,也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她,把抓着她的婆子撵走。
春涧把屋里人都分派好,来至王熙凤身边,请示的话才要出口,就见王熙凤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姑娘?”犹豫一瞬,春涧把手放在王熙凤肩膀上,“要不要去请二老爷过来?”
王熙凤凝神探了郑氏鼻尖,见尚还有气,略稳了心神,低声和春涧道:“父亲昨儿不在家,去问问有没有人请。若没有,慢慢儿的请父亲过来。”
春涧也低声应了,转身再去安排。
王熙凤看着郑氏灰败的面庞,慢慢儿拉起郑氏的手,看这手上也是毫无血色,指尖冰凉,心也沉沉了下去。
……刚刚没顾着母亲身子不好,把宋嬷嬷的事儿都抖了出来,是不是她做错了?
她是不是应该忍过这一时,慢慢儿的把这事告诉母亲呢?
可来年春夏她就要回承德去了,况且多留宋嬷嬷在一日,母亲只会愈发左性,愈发疑心她,她更难办。
说到底,还是她不该任母亲自己管家理事!
只是明明前儿昨儿还好好的,怎么会今儿突然就……
等丫头拿来了参片要给郑氏含上,王熙凤才发觉她已哭得满面是泪。她给丫头让个地方,摸出帕子要擦泪,把帕子拿到面前,闻到上面似有似无的刺鼻味道,手一顿,把这帕子揉成团塞进袖中,从腰侧抽出一个新帕子来。
参片给郑氏含上,但她身下出的血未见少,还愈来愈多,血水一盆盆的往外端。
一时白管家娘子孙氏来了,一见王熙凤还在里屋,立时就沉下脸命:“春涧,还不把凤姑娘快请出去?这屋子是小姑娘呆的地方吗?”
孙氏是大管家娘子,她一发怒,春涧忙三请四请把王熙凤请到东侧间,按在榻上坐了,道:“姑娘放心,孙大娘已经来了,剩下的事儿咱们就交给孙大娘罢。姑娘现在不出来,一会儿大夫来了也是要避讳的。”
见王熙凤鬓发散乱,衣衫也有些皱了,春涧犹豫道:“不如我把姑娘的妆奁拿来,给姑娘略梳梳头发?等会子说不定还要见人的。”
王熙凤茫然点点头。
卧房内,白七家的掀开郑氏被子一看,便知道是不中用了。
她问:“大夫请了,产婆有人去请没有?”
看屋里无人说话,白七家的怒道:“那还不快去请!不然是指望大夫把二太太的胎拿出来吗?”
又过不得半刻钟,王仁也喘吁吁的进了院门儿。春涧正从后院搬了王熙凤的妆匣过来,看见王仁忙迎上去,简单说了屋里情况。
王仁点点头,重重呼出一口气,进得屋门并不往郑氏卧房过去,而是迈入东侧间,立在王熙凤身边。
春涧着人把妆匣放在炕桌上,拿出梳篦头油头绳等给王熙凤梳发。王熙凤只管下了地立在地上让春涧梳,低头和王仁道:“哥哥,我把宋嬷嬷的事儿告诉了母亲。宋嬷嬷把母亲拽了一下,母亲就晕过去了。”
“哥哥,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时候说的?”
王仁拉住王熙凤的手,肯定道:“妹妹,你没做错。现在说和过两天说是一样的。母亲晕过去不是你的错,是宋嬷嬷一直从中挑唆,也是母亲……一直糊涂。”
王熙凤眼泪滴在王仁手上,哽咽道:“哥哥,我在想,如果你我一直是在母亲身边,我们定然不比现在有出息,母亲估计也不会被宋嬷嬷少影响半分。反而是你我在伯父伯娘身边上学,通了人情道理,又得白总管孙大娘相帮,才把宋嬷嬷的事儿给揪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