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坠金钏

日光刚刚露出窄缝,屋檐瓦当上不再漆黑如墨的时候,大观园各房各院的下人们都起来了。

怡红院里负责挑水的小丫头唤作引泉。

这几日分明春意盎然,她人生得瘦小,却仍穿着件肥宽的鹅黄缎面袄子。这是秋纹去岁冬至所得,不过两个月便穿腻了,赏给小丫头们,引泉喜滋滋得了,穿了一冬竟也舍不得脱下。

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引泉自然成日睡不够,揉着惺忪的睡眼推门而出,从院后的下人房里绕出来,路过那小小五间抱厦,在悬着“怡红快绿”四个大字的匾下驻足,往雕花槅扇里一看,仍是静悄悄乌漆麻黑的一片,大小仆妇丫鬟小厮和宝玉仍在恬静睡梦中。

引泉噘着嘴叹口气,便提了几口空木桶放到板车上,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绕着碧桃花林,往东北角上的水井处走去。

这是她每日最最重要的一件事务。因宝玉和院中大小丫鬟们格外讲究,嚷着要每日天一亮就打来新鲜的井水,供她们一整日的喝水洁面洁手使用。

花蕾初绽的季节,碧桃花林里传来淡淡的香味,昨夜风浓了些,砖石铺就的路面上已然有点点细小残红。板车小小的轮子方要碾过,引泉没由来地惆怅了一会,想起潇湘馆的林姑娘素来有葬花的习惯,会将落花拾起埋好,心头畅快许多。

天色微蒙,快到东北角上时,引泉却猛地听见一声女人的惨叫。

惨叫是从古井那边发出来的,引泉瞪圆了眼,抛下板车便往东北角上走,隐隐约约的,看见一个熟悉的妇人身影,跌坐在井边。

引泉小跑过去一看,那妇人浑身发颤,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抖得像被大风吹过的叶片,正是昔日里扬武耀威,连大观园里的主子小姐们都敢规训的管家——周瑞家的。

“周大姐姐,”引泉卷着袄袖,扶了把周瑞家的,轻声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突然倒在这了?”

周瑞家的一双眼直直转过来,盯着引泉的脸,抬手指着那口古井道:“……那井里头,有……有个人,白惨惨的后颈子……浮在水上,吓……吓死我了!”

引泉胆子不小,本没觉得害怕,听她这么一形容,登时脸也青了,手也抖了,颤声道:“那……那怎么办?”

“先别动。”一道沉静清丽的声音,引泉抬头一看,一身荔枝白的立领斜襟长衫,系竹叶青色的缎带,衬得好一把纤细楚腰,发髻里插玻璃种翡翠钗子,便显得格外风流袅娜,仿佛从湘妃竹刚化了人形一般,赫然是听见惨叫声便从潇湘馆赶来的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