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新生活 张平 9992 字 2022-09-29

再退一百万步讲,即便你是被冤枉的,最终你被平反了,宣布你无罪了,但若还想再当这个市委书记,可能性也几乎为零。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你是一个领导,只要你被卷进一起或者多起重大的腐败案件,即使最终证明你是无辜的,那也绝对是你的失职渎职。就算你不违法,那也一样违纪违规,也一样是你的问题,也绝对没有任何可能再让你峰回路转,云破天开,给你彻底平反。

武祥常常就这么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地想来想去,有时候睡着了,脑子里还全是这些情景和念头。武祥梦到自己去了一家经常去的理发馆,一向热情招呼热脸相迎的理发师拿着一把锋利的剪刀问:往短里剪?武祥没好气地回答:可以往多里剪吗?武祥气醒了,理发师的剪刀还咔嚓咔嚓响着,他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直到现在武祥才算明白过来,绵绵的舅舅魏宏刚,其实从宣布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审查的那一刻起,就极可能已经是铁案如山,罪孽深重,就已经没有任何再翻转过来的余地和希望了。越冷静越思考才会越理性越清醒,越理性越清醒才意识到越是无路可走无路可逃!一旦被双规,也就基本上等于被判了极刑,连正常人都不是了,基本上就等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罪犯。而且绝不是一般的罪犯,而是一个比一般罪犯更令人厌恶、更令人发指的重犯要犯了。魏宏刚已经成了延门市几百万人眼里永世无法翻身的寇贼,成了几百万延门市人不共戴天的仇敌!还有,魏宏刚从被带走那一刻起,伴随而来的骂名和罪恶,就将成为魏家整个家门永远也抹不掉的奇耻大辱,将会让魏家几代人都翻不过身来!这在别人那里早就清楚了的事情,在武祥夫妇这里,似乎很久很久以后才真正明白过来。其实并不是不明白,而是不相信,不能相信,无法相信,死也不愿意相信。在妻子的眼里,在绵绵的心里,魏宏刚就是完美的化身,把他同一个罪犯联系在一起,打死她们也不会相信,也不会承认,这怎么可能!魏家祖祖辈辈多少代了,好容易有了这样一个光宗耀祖的苗子,老天爷何以如此不开眼。魏家哪辈子造孽了,今天遭此报应!

现实的渐近线在这一刻才清晰。

家里窒息般的死寂和落寞,连阳台抽茎的君子兰,那已经藏躲不住的橘红色的花蕾也全都锈死了。慌张死掉的还有茉莉、米兰和四季桂花,早已明明白白地在印证着这个事实。在绵绵舅舅被纪检委带走后不到一个星期,重要的,有身份的,在武祥夫妇眼里能给他们带来任何一丝安慰和希望的访客几乎绝迹。此前,让他们听了感到踏实,感到期待,感到激动,感到想哭,感到想倾诉,感到有分量的电话像刀切了一样突然没有了。即使有,也是几个绕不过去的亲戚,电话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差不多都是让他们想开点儿,心宽点儿,反正大家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身体要紧,千万别那么难过,多为孩子想想,多为老人想想,等等。也就是这些大同小异、不断重复的安慰话,毫无用处,越听越难受的套话虚话客气话让武祥一家人明白从现在起,他们一家要讲述一个伤心的、痛心的故事,一个现实活报剧。

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其实都是他们本该想到的,但等这接踵而至的事情真正发生时,还是让他们目瞪口呆、心惊肉跳,让他们惊恐万分、难以承受。

在宣布魏宏刚接受组织调查之后,很快就宣布了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的重大决定,伴随而来的还有延门市四大班子的表态和新闻媒体言辞猛烈的批判、声讨和鞭挞。特别是一些公共网站、社区网站和大报、小报,各种各样的案情披露和内幕消息更是犹如狂风暴雨、怒浪巨涛。

本来武祥夫妇对这个结果早就应该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声势之大,来势之猛,波及之广,还是让他们觉得无处可躲,无以见人,无从想象。报纸上、电视上、广播里、网络上,无不把这件事以最醒目的标题放在最突出的位置。他们几乎不敢打开报纸,不敢打开电视,不敢上网,甚至不敢打开手机。映入眼帘的每一个大标题,都犹如五雷轰顶;手机里的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让他们心惊肉跳。本是意料之中,但仍然让他们难以相信的是当初那些曾经给家里打过电话,曾经跑上门来表示安慰和声援的人,曾信誓旦旦、忠心耿耿的一些部门和机关的领导,此时也一反常态,再次表现出一种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严厉和坚定。他们措辞激烈、声色俱厉,对魏宏刚的腐败行为给予了无比激奋的怒斥和大义凛然的谴责讨伐,争相表示对党中央的反腐败工作予以坚决支持,不仅要以零容忍的态度参与反腐败,并要以此为戒,与一切腐败分子腐败行为坚决划清界限。同时一再申明谁要是敢顶风作案,铤而走险,甚至暗中串联,包庇腐败分子,一经查出,一定严惩不贷,绝不留情,绝不手软。神情之激越,态度之坚定,言辞之果决,让武祥一家人目瞪口呆,毛骨悚然,以致整日手足无措,不吃不喝,默默地坐在那里发愣发呆。

武祥一家就像突然陷进一场被严惩被抨击被咒骂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受打击最大的是绵绵。魏宏刚刚出事时,绵绵的眼睛哭红了一次又一次,整天茶饭不进,不去学校,也不同任何人联系。幸亏不久之后就放寒假了,有这么个缓冲的时间,不至于压力太大。但因为高三面临高考,寒假只能放十几天,过了正月初三就返校复习了,所以武祥和妻子就想抓紧时间把女儿落下的那些课程和研习不足的学科好好补一补。看上去这些日子里绵绵的情绪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但武祥夫妇都感觉得出来,绵绵的思维却越来越不集中,学习成绩也眼见得往下滑,补课的效果也根本看不出来。武祥夫妇虽然劝过说过无数次,恩威并举,刚柔相济,天下的励志好话几乎都说尽了。有时候甚至止不住厉声怒斥,大发雷霆:你能不能振作起来!你这样荒废颓废下去,别人就会同情你吗?你这样子就能救得了你舅舅吗?你这样,只能让更多的人耻笑你舅舅,如果这么不努力不长进的,像你这样的成绩还能考上一本二本?只怕三本都没戏!即便是个好点儿的高职高专,也不一定考得上!要真到了那一天,谁也不会可怜你,更不会帮助你,哭天都没泪!狠的说完了,又说点儿软的:绵绵你千万得振作起来,你舅舅已经成那样了,亲朋好友里面我们也没什么能靠上的人,你爸你妈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咱们啥也指望不上,只能凭自己。这两天你也看到了,满世界的人,谁还想看咱一眼,躲都躲不及。现在只有努力用功,发奋读书,真正学好了,考好了,才真正是给咱家长脸,给咱自己长脸,也给你舅舅长脸……

说归说,武祥和魏宏枝却感到没有什么效果。绵绵越来越沉默寡言,神色也越来越差。常常一个人闷在那里,一整天也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课本翻开了,要是不督促,大半天也翻不过那一页。其实,刚开始做父母的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等到发现孩子成绩严重下降,变得很不正常时,似乎才感到有些晚了。做家长的才明白绵绵的学习是最大的事,家里最不应该忽略的事,恰恰给忽略了。

债多不知愁,虱多不知痒,人在困局其实什么事情也都麻木了。在这么一场猝不及防,令人心惊肉跳,犹如晴天霹雳般的事件面前,好似被一棍子打闷了似的,好像谁也顾不上谁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真让武祥体会得刻骨铭心。在这样的一种环境里,特别是刚发生巨变的那几天,如果有个地缝,他真会一头扎进去。如果能去国外定居,他肯定毫不犹豫地就去了。虽然不是株连九族的时代了,但依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在这种特殊的氛围里,作为犯罪嫌疑人的直系亲属,也同样会像罪犯一样难受难过,备受煎熬。即使事情发生已经两个月了,武祥夫妇不论是在单位还是在街上,都常常会莫名其妙、突如其来地招来各种各样难以形容的目光。

最让一家人闹心的是绵绵的姥姥。

绵绵的姥姥快八十岁了,尽管身板还算硬朗,但他们还是对她隐瞒了魏宏刚的事情。就在绵绵的舅舅被纪检部门突然带走的第二天,他们就着急忙慌地赶紧把绵绵的姥姥送到了乡下。毫不知情的老太太本来就住不惯城里,嫌城里乌泱泱的乱嫌城里让她耳朵嗡鸣,尽管只在城里住了还不到半个月,就一直就闹着要住回乡下去,恰好要过春节了,所以当时姥姥就欢天喜地地回到乡下去了。但就在一个月前,绵绵的姥姥却连着打了好多次电话,一个劲儿地嚷着说她要到城里来。还说魏宏刚这么久了,为什么一直没给她来个电话?绵绵姥姥说,这些天老有人给她咬耳根子,说宏刚好像出什么事了。宏刚真的出事了?宏刚能有什么事?说呀,宏刚到底出什么事了?忙,忙,再忙给他妈来个电话也没工夫?春节不回来,先是说下乡访贫问苦了,后来又说开会了,再后来又说出国了,即使到了天边,不是还有手机吗?吃饭的空儿,让他来个电话哪怕说一句都行,这老家的电话不是宏刚非让装的吗,电话号码他又不是不知道。不等了,你们马上把我再接回城里去,这些天心惊肉跳的,晚上噩梦一个接一个,钻出被窝的蛇都是白色的,你们就是拍死我,我也睡不踏实……

只要姥姥的电话打过来,两口子都吓得好半天也不敢接。

就在十天前,绵绵的姥姥还在不停地打电话说她一定要来。如果没人接她,她就自己来,她自己又不是来不了。反正也快死的人了,死在路上也成,死在哪儿也是个死。让人感到惊恐的是,绵绵的姥姥在电话中竟然再没提她的儿子一句!

绵绵的姥姥连儿子都不提了,这可不妙。

这就是说,有关儿子魏宏刚被双规的事情,她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武祥目睹着阳台上一只流浪猫无趣地走掉,他清楚地知道:其实老人家就是再没文化,再不识字,别人再保密,在如今这样的社会氛围里,媒体又这样连篇累牍地狂轰滥炸,一个村子里突然出了这么一大档子事,能瞒得了谁,又能瞒得了多久。

其实,这只是无数揪心事中的一桩。

两个小时前,绵绵的学校突然来电话,一个自称是教务处的人在电话中用一种严厉但还算客气的话说,绵绵的班主任已经给学校汇报了,学校里也已经研究过了,本来春节前学校就有这个意向,因为马上要放假学校就拖下来了。因为是刚开学,学校领导们都很忙,本来还想再放放的,但鉴于绵绵这些天的表现,再加上绵绵的成绩一直在下滑,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再这么拖下去,由此带来的在学生中的负面影响肯定会越来越大,所以,此前绵绵在学校担任的各项学生干部职务,就没必要再担任下去了。

脑袋发木的武祥听到这里,本来想说句什么,但还没等他把话说出来,那个教务主任就不容分辩地继续说道,我们已经通知绵绵的班主任了,绵绵的班主任还可能会约见你们谈谈其他一些情况。你们家长明天上午最好能到学校来一趟,有些事情还得当面给你们说说。不过这些事情也不是马上就要你们去办,至于怎么办,什么时间办,绵绵班主任见到你们后,会给你们说清楚的。我们的意思,你们就让绵绵认真详细地写一份检查和辞职书,先把学校和团里班里的职务辞了。这样对学校也好,对绵绵也好。辞职书我看你们明天来时最好就带过来,当然了,什么原因你们也清楚,总比我们免职撤职好吧。实话跟你们说,我们现在压力也很大,你们也要配合我们,越主动越好。这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方案了,学校仁至义尽,你们也替孩子多着想着想。好了,就这么着吧,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会提前通知你们,你们有情况有问题,也及时同我们联系。说到这里,没等武祥再说句什么,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

学校这样做,武祥觉得完全可以理解。但学校的这副口气,还有这些话的内容和颐指气使的态度,对武祥来说,却不啻是五雷轰顶。武祥接完电话,久久站在电话机前,怎么也回不过神来。这之后,他机械地用扫把和簸箕清扫此前他憋屈时摔碎的一个茶杯,他的动作井井有条,仿佛处在自动巡航状态……武祥终于长叹一口气,这样势利眼的学校,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碰到,简直让他难以相信。变得太快了,就说世事如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怎么能成了这样?

在以前的那些日子里,他们哪个敢这样说话?就算绵绵的舅舅有十恶不赦的罪行,你们就能这样对待她吗?就能这样对待我们吗?近两年来,通过我们的关系,绵绵的舅舅曾为学校办了多少事情、批了多少资金!那座豪华的办公大楼,还有那一流的教学设施和宽敞的教学大楼,包括学校教职员工的住宅大楼,如果没有绵绵舅舅的特别关照和特别批示,能建得起来吗?想当初,他们的校长、班主任,还有那些副校长、教务主任,包括绵绵的数学老师、语文老师、物理老师、化学老师、政治老师,甚至体育老师、音乐老师都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地一遍一遍往家里跑。他们自己的事,他们孩子的事,他们老婆丈夫的事,还有他们七大姑八大姨、亲戚托亲戚、朋友托朋友找上门来的事,什么提拔、调动、找工作、评职称、打官司、立项目、批经费、承揽工程、借款贷款,几乎能踢破门槛。什么话也说得出口,卑躬屈膝得让你哭笑不得;什么礼物也送得进来,不死推硬扛闹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根本就推辞不掉。这一切几乎都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怎么眨眼间,就颐指气使、夹枪带棒地不认识人了?

为了让绵绵当校级干部、校团委干部和班级干部,学校领导几乎往家里跑了无数趟,见了武祥夫妇就像见了省委和中央领导。那些客气得让你感到无言以对的奉承话,那些真诚得让你无比感动的表情和口气,一次一次、锲而不舍、孜孜不倦、振振有词地让你怎么推辞也推辞不了。特别是对绵绵的校干、团干和班干的职务安排,如果你有哪怕一丁点儿的不同意,他们立即就可以找到成百上千个理由来说服你、打动你。

——你说孩子成绩不太好,让孩子把功课学好了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他们就说,没关系,没关系,根本没关系嘛,绵绵的成绩就包在学校身上了,我们会给她配备最好的老师做辅导,配备最好的学生帮助做作业,保证有充分的时间让绵绵吃偏饭,这个我们早就考虑过了,放心放心,绝对没问题,你们完全不需要考虑。

——你说绵绵就不是当校干部班干部的料,绵绵从小就没当过班干部,更没有当过校干部,她就没那个能力。

他们则说,你们当父母的也太谦虚了,绵绵呀,难得的一个好孩子,威信高,脾气好,模样也大方,肯定行,没问题,这个我们也早就了解考查过了,绵绵绝对是棵好苗子,是块好材料。同别的校干部班干部相比,绵绵要强多了。其实谁又是天生当干部的料呀,再说不论干什么也得锻炼也得培养呀,为了孩子的将来,从小就让绵绵历练历练也是必要的嘛。

——你说孩子的性格也不适合当干部,这样给孩子的压力太大,揠苗助长会适得其反。

他们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说,这你们就多虑了,哪里会那样呀,有压力但决不会成为负担。绵绵的性格?嗨,绵绵的性格还有啥说的,稳稳当当、文文静静的,适合适合肯定适合,绵绵的性格再适合当干部不过了!我们对每一个学生干部也都认真慎重地研究过,让绵绵当干部也是经过了多方面的考虑,再说,不把孩子放在岗位上考验考验,咱们又怎么知道孩子适合不适合?

——你说现在不比过去了,学生会、团委、班委的选举都要竞选演讲,都要投票选举。绵绵的性格那么内向,平时说话动不动都脸红,在那么多老师学生面前演讲,那还不把孩子紧张死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还不清楚,这样做真的对孩子不好。竞选演讲不成功,万一选举落选了,或者差很多票,她能承受得了吗?那还不把孩子毁了。我们想想都紧张害怕,何况是绵绵。你们的好意我们都心领了,有什么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能办了的绝不推辞,你们尽管放心就是。你们是孩子的母校,让我们做什么事都是分内的事,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他们立刻就说,放心放心,这个我们都替孩子考虑好了,演讲稿是现成的,早都写好了,绵绵背下来就行。都是好文字,好语句,一举两得,现在背下来,将来考试肯定也用得着。至于选举嘛,你们就放一百个心。这个工作我们来做,保证高票,争取全票,决不会低票,更不会落选。我们如果连这个事情都办不好,怎么再有脸见你们,又怎么给魏书记交代?

——就是真让绵绵当,让孩子当个一般干部就可以了,用不着又是班干部,又是团干部,又是校干部的,绵绵咱们也不是不清楚,真不是多么出色的学生,这样做,影响也不好,让学生们怎么看她呀。

他们一边轻轻地笑着,一边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什么呀,看你们都想到哪儿去啦,哪会像你们想的那样,都什么年代啦,现在的学生什么不清楚呀,让绵绵当学生干部,那也是为了学校好,为了大家好呀。如今的学生还不清楚这个!咱们学校有绵绵这样的学生,那还不是学校的福气,还不是学生们的福气!班里的学生,做绵绵的同学,那还不是天大的缘分,三辈子的运气!再说了,我们现在还能在哪里找得到绵绵这样的学生呀,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身份,学生们都说了,从来也没见过绵绵有什么架子,绵绵也从没有跟别人显得不一样的地方。这些东西要放到别的孩子身上,哪里还放得下呀,早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了。这就是绵绵最出色的地方,绵绵朴实得一塌糊涂,大家都说了,绵绵的舅舅那样精明能干得人心,绵绵这样突出优秀让人喜欢,外甥随舅,一定是块当干部的好材料……

……

绵绵的班里六十八名学生,全校五十四个班级,结果绵绵班长全票,团支部书记全票,校团委副书记只有一票弃权,学生会主席还是全票!看到这个结果,武祥和妻子相顾无言,呆了好半天,以至于后来一直都避谈这个话题。实在太神奇了,神奇得让他们自己都脸红。连绵绵自己也绝口不谈这方面的情况,只是说老师和同学们对她都挺好,挺尊重,至于平时都有些什么工作,她从来不讲,他们也从来不问。

其实,最让武祥难以对付的是绵绵的班主任,那是一个姓吴的四十多岁的女老师。隔三差五地就往家里跑,时间长了,彼此熟悉了,什么话也敢说,什么话也能说。可以说,最终武祥夫妇之所以能答应了学校所有的对绵绵的安排,都是被这位班主任说服的。这个班主任口才好,点子多,又是重点班多年的班主任,社会上的三教九流几乎都有交往。再难的事,经她一点拨,立刻振聋发聩,醍醐灌顶,让你大彻大悟,茅塞顿开。当初就是她第一个提议先要培养绵绵当团干部,接下来又多次非要让绵绵当班长。团干就团干吧,当当也无妨,但让绵绵当班长,武祥和妻子包括绵绵的舅舅都觉得不妥,绵绵更是一百个不愿意。其实,那会儿绵绵从别的高中转到这个重点高中也才几个月的时间,班里的人还不熟呢。何况这个班又是这个省重点学校的重点班,班里的学生哪个没当过班干部?哪个在原来的学校不是数一数二的校干团干好学生?绵绵的成绩本来就不怎么样,调到这个班里就更显得差了,逊得她手心出汗下意识地老低着头。学习跟不上,成绩上不来,班里的情况又不熟悉,就算绵绵性格还算随和还算沉稳,但要在这样的班里当班长,那绝对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其实现在的孩子对有些事情不吭声,并不意味着心里就服你,更不意味着对什么也不清楚不了解。让这样的差生进重点班,不就是因为有一个市委书记的舅舅吗?如今还要让这样的差生给我们当班长,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太过分了?当然,学生们也都明白这是班主任的意思,班主任要这样的学生当班长,当然有班主任自己的想法,要什么人当就让什么人当呗,但还要让我们对这样的学生心服口服,说什么就听什么,想想那有可能吗?这样的班长在班里能有什么威望和公信力?所以班主任一开始提到这个话题时,立刻就遭到了武祥夫妇的坚决反对。绵绵能进这个班,就已经让很多人心怀不满了,想进这个班的人有多少啊。中考时,最低录取线六百二十分,凡是考进来的学生哪个不是学校的尖子生。不在这个分数线的,低一分就得多花一万,分数差点的,家长出十万二十万都在所不惜,眼睛眨也不眨。若是有钱有势的孩子,就是出再多也有的是人愿意出,抢着出。特别是那些大老板们,为了让孩子进来,出个百八十万的毫不在乎,为的就是能让孩子有一张将来能主宰天下的优秀同学关系网。现如今,同学就是最铁的关系,就是一辈子的硬关系。有这样的一帮好同学,那是一笔多大的潜力投资,那将会是多么深厚的政治资源和社会资本啊。这样的一个重点学校,这样的一个重点班级,那是多少人眼巴巴盯着的地方。而如今你不但一分不掏就进来了,何况还是个差等生,居然还要当一班之长,难道真以为大家的眼睛都瞎了,脑子都煳了?进不来的人,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呢,现在你们竟然还公开这么干,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道了?那岂不等于火上浇油、顶风作案?如今八项规定人人皆知,处处都有巡视组的影子,你这铁板钉钉的事情,有人那么一检举揭发,随便一封告状信,闹出什么事来那还不把绵绵害惨了,弄不好岂不把书记也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