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军的宿命

憋了一夜的大雨没有下,当我和表哥抬着早就僵硬了大姨夫往家去时,大雨如注地下了起来。我们走进家门的时候,大姨已经找来了木匠开始为大姨夫做棺材了。木匠们在外间屋里忙碌着,当我和表哥不知把大姨夫放哪好时,大姨站在门口就说“抬屋里,抬屋里。”我和表哥就把大姨夫抬到大姨夫和大姨平时睡觉的炕上。大姨坐在炕上,瞅着大姨夫,就那么瞅着。大姨没有哭,一直呆呆死死地看着大姨夫。我怕大姨受不住,一直站在大姨身旁。半晌,大姨发现了我,冲我说:“你照看一下干活的木匠,我要和你大姨夫说几句话。”我就出来了。出来的我看着大姨仍那么呆呆死死地望着大姨夫。

邻居们都来劝我大姨,我大姨就说:“死了就死了吧,早死早脱生,剩下的人还不得活不是?”仿佛别人劝的不是她,而是她在劝别人。

大姨夫出殡那天,把棺材落到在南山坳那个挖好的坑里。表哥第一锹土落下时,平静的大姨突然冲过去,趴在坑边,用前所未有的声音喊了一声,“天哪,你把我们孤儿寡母扔下了呀——”大姨于是哭得天翻地覆。大姨起初那几天心里并不平静,她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意志。大姨夫死的第?二年,全国恢复了高考,我被东北师范大学录取了。录取通知书一直在我兜里装着,我没有拿出来,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去上大学了,这么多年我靠着大姨一家把我养大成人,我太清楚大姨家日子是怎么艰辛地过来的。

大姨夫知道自己有病了,他更知道看病要钱。他觉得拖累了这个家这么多年,便服毒而死。表哥为了让我上学,只念了五年级,便辍学放牛。难道我还要让大姨养活下去吗?

直到那张录取通知书在我兜里揣烂了。

秋天的时候,接兵的来了。大姨把我和表哥叫到她的屋里,对我们说;“你们都去当兵吧:咱这个农村想出息,个人只能走当兵这条路了。”

表哥就说:“家里扔下你一个人咋办?”

大姨说:“我能动,这么多年拖累得你也没念成书。你去吧,家里有妈呢。”

那一年,农村已不讲成分论了,各种错划右派的人也正在开始平反昭雪,我又想到了在新疆的一家人。那里似乎成了遥远的一个梦,我已经淡忘了,我的一切已完全融进大姨家了。

那一年,我和表哥都如愿地体检。

我和表哥要走的那一天,我才把考大学没去的事对大姨说了。大姨愣愣地看了我半晌,伸出手帮我理一理新军装说:“孩子懂事了,大姨不怪你,当兵吧,和你表哥都出息个人。”

大姨送我和表哥那一天是个清晨,天上飘着那一年的第一场雪。

大姨一句话不说,送我俩到村头,挥了挥手说:走吧,到部队上打封信回来。

刘大川被红旗嘎村的两个民兵押了回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弓腰缩背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一见柴营长,“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说:“长官给我做主哇!他偷我老婆,你可得给我做主哇——”

父亲认出来了,那个男人就是刘大川的房东。农场的人拉练到红旗嘎村,刘大川四五个人被派到这个男人家吃饭住宿。住宿期间,那个男人就发现老婆和刘大川两人眉来眼去。拉练结束那天晚上,那男人还发现自己的老婆和刘大川躲在石头后,抱头痛哭。那男人当时没有发作,拉练的走了之后,他把老婆痛打了一次。

几天之后的夜里,老婆突然失踪了,他就想到了刘大川。他报告了村里的民兵排,民兵们就在村头那片戈壁滩上抓到了两个搂抱在一起的人。民兵们就把刘大川押了回来。那男人抱住柴营长大腿哭诉时,柴营长没经过这样的事,求救地望我父亲。我父亲就说:“你回去吧,这件事我们来处理。”两个民兵就走了,那个汉子还回过头冲父亲和柴营长说:“他偷我女人,你可为我们做主呀——”

刘大川一时成为农场的桃色新闻的中心。

批斗会自然是少不了的,全农场的人坐在那只悬在电线杆的孤灯底下,中间围着刘大川,批判大会由柴营长和我父亲组织,先让刘大川交代,刘大川腰不弯头不低,一点也看不出悔过的意思。刘大川两眼闪着亮光,面色潮红。刘大川这神气令我父亲和众人不解。刘大川咬着牙一字不说,只是一遍遍地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一个国民党营长,现在农场的劳改犯用如此的态度对待人民的审判,令柴营长和父亲非常的生气。

柴营长又征求我父亲的意见说:“你看该怎么办?”父亲望一眼刘大川,又看一眼苍凉天空,冷冷地说一句:“打!”

刘大川被人们团团围在中间,父亲命人找来一条赶牛的皮鞭,在手里挥了挥说:“胡排长。”“到。”胡麻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站在我父亲和柴营长面前。父亲把鞭子递到胡麻子手上,胡麻子犹豫着接过鞭子,看一眼我父亲,看一眼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的刘大川。父亲就说:“刘大川是你们排的,你先教育。”胡麻子在父亲的目光中举起了鞭子,鞭子终于落在了刘大川的身上,一下,两下……我父亲又说;“共产党国民党势不两立,阶级仇,民族恨。”胡麻于受到了启发和鼓励,举鞭子的手用上了力气,鞭子带动风声,在寂寂的夜空下“呼呼”作响。刚开始刘大川还“咝咝”地吸气,不一会儿,刘大川就受不住了,不停地在沙地上打转,最后就躺在了沙滩上,不停地在地上翻滚。胡麻子打得气喘吁吁,鞭子举起落下的力量,愈来愈小,父亲就接过胡麻子手中的鞭子。父亲举起鞭子时,眼前已经不是刘大川了,他眼前幻化出成千上万的国民党向阵地冲来,一会儿又幻化出美国兵,父亲手里的鞭子此时也不是鞭子了,变成了机枪、大炮,呼啸着向敌人猛烈地射击。

刘大川不动了,柴营长走过来,我父亲才住了手。柴营长说:“怕是死了吧?”我父亲伏下身摸刘大川的鼻息,还有气。父亲让胡麻子端来一盆凉水,浇在刘大川身上,刘大川就清醒过来。父亲让人把刘大川抬回宿舍,刘大川一声不吭。

刘大川身上的伤好些后,又继续开刘大川的批斗会。父亲带头启发每人发言,从国民党的本性,说到阶级立场问题,然后站在历史的高度看待刘大川的作风问题……众人在批判刘大川时,刘大川一声不吭,两眼茫然地望着远方的天宇,天宇下是红旗嘎村的方向。

一天下午,又开批斗刘大川会时,铁丝网外站了一个中年女人,女人身旁领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那女人也看见着站在人群中的刘大川泪流不止。刘大川也看见了那女人,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枣花——”批斗会开不下去了,当时大家都明白刘大川就是勾引的那个女人。大家不明白,只这么几天时间,两人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感情?

柴营长命令人把那女人和孩子拖走,送回红旗嘎村。女人一边被拖走一边回头喊:“大川,我死也是你的人。”

刘大川也冲女人喊:“枣花,你等着。”这面人们拖着刘大川,那面人们拖走了那个叫枣花的女人。

刘大川在农场有很长一段时间,接受了特殊管制,白天黑夜,派两个人轮流看着他。过了一段时间,刘大川似乎平静了,那个女人也没有来。刘大川才被允许住回到集体宿舍。

一天夜里,刘大川又失踪了,人们又想起红旗嘎村那个女人,连夜去找。走到半路上,人们看见了刘大川,刘大川用自己的腰带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很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那个叫枣花的女人就是刘大川以前失踪的女人,那个男孩就是刘大川的孩子。刘大川被俘,枣花带着孩子逃难,逃到张家口村,碰到了现在的男人。当时那个男人是个骆驼贩子,一个女人无依无靠又带个孩子,兵荒马乱的,就随骆驼贩子来到了新疆,后来就嫁给了骆驼贩子。天下的事太巧,农场拉练,刘大川就被分配到枣花家住宿。两人一见面就认出来了,于是就有了前面那一段故事。

刘大川死后,被埋在铁丝网外的戈壁滩上,枣花带着那个孩子来看了一次刘大川。两人立在刘大川坟前,烧了些纸,后来那个男孩就跪下去了,女人一直在流泪。

又过了几年,那个骆驼贩子也死了,死于尿毒症。不久,枣花也死了。刘大川的儿子已经大了,他把母亲从红旗嘎村运来和刘大川合葬在一起。

每年的清明节,都有一个小伙子来到刘大川和枣花坟前烧纸。

人们得知这一切后,再看到刘大川的坟头时,眼里就多了层潮湿的东西。我父亲1980年离开农场时,独自一个绕着刘大川和枣花的坟头走了许久。父亲在那时似乎想起许多东西,同时也忘掉许多东西。

胡麻子也死了。

胡麻子死于投弹,是光荣牺牲的。全农场人轰轰烈烈地为胡麻子开了一次追悼会。

胡麻子组织排里的人搞实弹演习,手把手教每个人投弹。排里有个叫老幺的湖北人,他以前没打过枪也没投过弹。老么拉开手榴弹的弦时,手榴弹就掸在了地上,手榴弹“吱吱”地冒着烟,老幺傻了似的立在那。当时不少人都站在一旁,也傻了似的看。胡麻子就大叫一声,用身体扑在手榴弹上,手榴弹就响了。胡麻子被炸成了几块。人们给胡麻于殓尸时,仍然可以看到那些刺在胡麻子身上的那些反动标语。

胡麻子带着耻辱回国,又把生命还给了祖国。

柴营长在追悼会上哽咽地说:“胡麻子是我们的好战士……”在天有灵的胡麻子听到了,也许会安息了吧。

父亲捧了一把沙子洒在胡麻子的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