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梳洗完了,见我还没睡,便总是要把我叫到她房间里去,和我说好多好多宣传队里的事。表姐嘴里说得最多的是宣传队的队长那个知识青年马驰。我在表姐嘴里知道了马驰,她还教我唱铁梅的唱段。表姐唱的时候,两眼晶亮,面色潮红。表姐的歌声很动听悦耳。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表姐已在初恋。
山村的夜晚,黑暗难挨,没有电灯,没有声响,表姐成了我的念想和欢乐的源泉。一到晚上,我就坐在大姨家门前的土包上等待表姐,表姐每次回来都要给我讲好多好多宣传队里的新鲜事,她讲王连举叛变,鸠山杀死李玉和……
那一晚,天上缀满星星,远处有青蛙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唱。我又坐在土包上等表姐,表姐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我就寂寞地数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怎么也数不清。我不知道是数第几遍时,我看见黑影里走过来两个人,离大姨家门前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了,那两个影子靠得很近,两个人低低地又说了两句什么,一个人就回转身走了。那个黑影望着远去的黑影半晌才转过身来,朝大姨家走来。我认出是表姐,我喊了一声,表姐怔了一下,见是我,便拉住我的手。我发现表姐的手心潮潮的。我望着那个远去的黑影说:
“那个人是谁?”
表姐回了一下头答:“是个人。”
“是个人又是谁?”我仍固执地问。
表姐不答,半晌把脸颊贴在我的耳旁答:“是马驰。”
那时我发现表姐的脸很烫,似燃着了一团火,表姐说马弛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抑制不住地兴奋。
表姐和马驰开始初恋了。
表姐的悲剧也便开始了。
四
我当兵要走的前几天,去看了一次爷爷。爷爷仍然住在靠山屯,房子却不是那间木格楞了,换成了两间土坯房,房上铺着青色的瓦。
爷爷坐在房前的空地上,爷爷的两只门牙已经脱落了。他瘪着嘴,两眼半睁半闭地望着正午的太阳,似乎没有看见我的到来。爷爷也许是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我不忍心打扰爷爷,坐在爷爷对面的一块石头上。
过于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爷爷终于慢慢地移动着他那双浑浊的目光,最后把目光定在我的脸上。爷爷很吃力的目光从我的脸上一直望到我的脚上。那一天,我穿着新发的军装。我站起身,走到爷爷的身旁,手扶在爷爷的膝盖上,很兴奋地对爷爷说:“爷爷,我当兵了!”爷爷也许是耳背,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目光已经移到很远的地方了。半晌,我看见爷爷的眼角里滚出了两滴浑浊的老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
我定定地望着爷爷的眼泪,心里一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爷爷那一年已经77岁了,77岁的爷爷自己孤单地生活在那两间土瓦结合的小屋子里。那两间房子是生产队给盖的。自从父亲和爷爷划清了界限,爷爷就成了生产队的五保户了。我望着眼前的爷爷,企图从现实中的爷爷身上找到当年爷爷威风八面的影子。我在心里问着自己,爷爷还是当年一拳打死那个日本浪人,参加自治联军,用血肉之躯踏遍疯魔谷的爷爷吗?
太阳一点点地偏西,我陪着爷爷定定地坐在阳光下。我望着眼前苍老的爷爷,我想得很多,很远。
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家乡,成为一名军人了。我觉得我应该成为一名军人,我的血液里不正流淌着父辈的血液么?我这么想着时,竟有了几分激动和自豪感。然而我回到现实中来,看到眼前的爷爷,怎么也唤醒不起当年爷爷威风凛凛的形象,难道以前所有的传说,一切都是假的么?
那一晚,我陪着爷爷一起睡。窗外的月光很亮,窗口进出的一片片清晖洒在屋子里。
“你今年有19岁了吧。”爷爷用漏风的嘴说。
“嗯。”我说。
爷爷咳嗽了一阵,爬起来摸摸索索地从枕头下拿起烟口袋卷纸烟。爷爷点燃烟,烟头一明一灭地闪动着,一股辛辣的气味浓烈在屋子里,袅袅地飘散,爷爷便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我说:“爷爷,把烟戒了吧。”
爷爷半晌说:“抽了一辈子了,戒它干啥。”
爷爷抽完烟,撑起瘦骨嶙峋的身子,定定地瞅着我说:“当兵要打仗,打仗要死人的,你这个懂么?”
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说:“懂。”
爷爷突然语塞了,他裹起被子坐在炕上,望着窗外,望着望着,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先是一滴两滴,后来连成了一串。后来,爷爷裹着被子冲着东方跪下了。爷爷苍老的头颅一下下磕在炕上,震得炕皮咚咚直响。
我吃惊地望着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