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幸福的耳光

我父亲当时的任务是紧随肖大队长左右,及时向队伍传达肖大队长的指示。

肖大队长带着100多人,埋伏在岔路口的山岭上,他们的身下正化冻的雪水嗞嗞地在山坡上流淌。中午时分,太阳已有些暖烘烘的了。我父亲远远地看到一大队日本鬼子,举着枪扛着旗向野葱岭扑来。我父亲一遍遍察看自己手里握着的手枪。我父亲的手枪里压满了子弹,在羊皮袄的外兜里也装满了沉甸甸的子弹。我父亲对这些子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我父亲握枪的手不停地颤抖,手心里也有潮潮的汗液浸出。我父亲看了一眼趴在山坡上的自治联军士兵,那些士兵一动不动,枪举在胸前,似一尊尊放倒的雕像。他看到这一切,心里平静了一些。日本鬼子已经走到他们的眼皮底下了;日本鬼子没有想到在他们头顶上还有100多支枪口正瞄向他们,日本鬼子整齐地迈着穿皮靴的双腿,唱着叽呱哇啦的军歌。

这时肖大队长挥了一下手里的驳壳枪,喊了一声打,100多支枪便开始猛烈地射击了。父亲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几个日本鬼子,没有丝毫反应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不动弹了。父亲兴奋地向山下射击着,他不知道哪个日本鬼子是自己打死的,哪些是别人打死的,父亲举着枪练习射击似的向山下射击着。父亲已经没有时间瞄准哪一个日本鬼子了。岔路口已涌满了日本鬼子,他就发疯地向日本鬼子射击,日本鬼子像被一阵风吹动秋叶般地飘落了。但日本鬼子马上清醒了,四面散开,开始还击。父亲听见日本鬼子射出的子弹嗖嗖地从他头顶上掠过。此时,父亲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坐在山坡上等待奶奶的爷爷,想起了高粱米稀粥。父亲抓过羊皮袄外衣袋里的子弹,填入枪膛,又把这些子弹射出去。他看到日本鬼子倒下去了,他也看到了身旁自治联军的士兵倒下去了。14岁的父亲,在一时间,似乎一下子长大了,瞬间明白了一个浅显又真实的道理,你不打死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就会杀死你。

父亲看到肖大队长躲在一棵树后,探着头正一次次向外射击。父亲看到黑压压的日本鬼子正一点点地向山上爬来,父亲还看到肖大队长举枪的手有些颤抖,颤抖的手射出的子弹,一点也打不准。父亲在看肖大队长射击时,一个半跪在山坡上的日本鬼子正在向肖大队长瞄准,肖大队长一点也不知道。父亲想喊一声,但还没有喊叫出,他便看见肖大队长一个前扑,口里吐出一股鲜血。父亲不明白肖大队长嘴里吐出一口血,后脑勺也吐出一口血,便伏在地上不动了。父亲举起枪,把半跪在山坡上的那个日本人打倒。父亲跑到肖大队长身边,父亲看到肖大队长的脸上没有伤口,那子弹是从嘴里射入的,在后脑勺钻出来。肖大队长大张着口,嘴里有血汩汩地流出。肖大队长大睁着眼睛,两眼惘然地望着初春并不蓝的天空。父亲这时意识到,肖大队长已经死了,他望着肖大队长大睁着的双眼,还有那合不拢的嘴,他又想到了肖大队长狼吞虎咽高粱米粥的情形。此时,父亲心里很平静,他想到了生和死离得那么近,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父亲又想到白米饭和猪肉,父亲想到这儿从肖大队长手里拿过那支驳壳枪插在自己的腰间,父亲立起身的时候,他边跑边喊:“肖大队长死了,肖大队长死了……”他向每一个自治联军战士宣布着这一个消息。父亲忘记了向日本人射击,他向人们传达着肖大队长死亡的消息,就像传达肖大队长的口令那样不折不扣。父亲在向前狂跑着、呼喊着,此时他心里仍然很平静。不知什么时候,不知是谁,照准他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父亲哼了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山坡上。那一脚踢得挺狠,半天他没有爬起来。父亲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踢他一脚。父亲爬起来的时候,他看到自治联军已经开始后撤了,向野葱岭的深处跑去。他忍着剧痛爬起来,边跑边冲那些人喊:“肖大队长死了。”没有人理他。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像没有听到他的话那样没有一丝反应。他回头去望刚才肖大队长阵亡的那棵树下时,发现肖大队长已经不在了。

大队人马甩掉日本鬼子的追击后,在一片树林子里,他又看到了肖大队长。肖大队长还像死时那样,大张着嘴,瞪大一双惘然的眼睛。很多人围着肖大队长哭了。他不明白那些人哭什么,哭肖大队长的死,还是肖大队长的生?父亲坚信,人死是有魂的,人死了,魂还活着,那个魂谁也看不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父亲望着肖大队长大张着血肉模糊的嘴,心想,说不定肖大队长此时已到了大屯镇在吃白米饭和猪肉呢。父亲便对那些哭着的人感到好笑了。

那场扫荡结束后,父亲所在的东北自治联军又打了几次小仗。先是解放了大屯镇,他们进了大屯镇,队伍真的吃上了白米饭和猪肉。白米饭和猪肉都是从日本人仓库缴获来的。不久,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了,队伍一时没有什么事可干了。父亲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显得心里空落无依。他不知道以后去干什么,在没有想好以后干什么时,父亲回了一次靠山屯,去看我爷爷。

父亲走进家门的时候,他看见了我奶奶。奶奶小凤坐在炕上,望着窗外,两眼呆痴无神。父亲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看见奶奶的同时,也看见了爷爷。爷爷坐在离奶奶不远不近的地方,满脸温柔地正望着奶奶。奶奶看见了父亲,先是一惊,立马眼泪就流下来了。奶奶转过身,一直那么泪眼汪汪地望着我的父亲。

爷爷看见父亲的时候,立马黑了脸,他望着我父亲插在腰间的枪说:“你还是活着?”父亲吸溜了一下鼻子,没有吭声。

奶奶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奶奶扑在炕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张皇地立起身站在奶奶身旁。爷爷冲着父亲说:“别走了。”父亲说:“我要打仗,要吃饭!”

这时爷爷一步步向父亲走来,父亲看见了爷爷眼里的杀气。突然爷爷挥起了右手,给了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父亲没有躲,他的嘴角里流出了一缕鲜血。他冷静地看着爷爷,这时奶奶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跪在炕上,挥起她那双纤细的手冲我爷爷的脸左右开弓。爷爷不动,满脸的柔情。爷爷在奶奶的暴打下,幸福地哼哼着。

我父亲在奶奶响亮的耳光声中离开家,走出家门的父亲,吐掉了嘴里的鲜血。

不久,我父亲所在的东北自治联军被整编了。16岁那年,我父亲当上了排长。不久,解放战争就爆发了。

我和表哥念书的时候,那时表姐16岁。表姐只念了5年小学,便回到家和大姨一起操持家务了。

16岁的表姐长得亭亭玉立,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眉。表姐的脸很白,很久我仍弄不懂,长年在田里和男人们一样干粗活的表姐,为什么有那么白的面孔。

在我稀薄的印象里,表姐和大姨去过我家一次。母亲很喜欢表姐,那时我记得母亲搂着表姐,摸着表姐一头黑发说:“莉莉,以后到姨家来吧,日后找一个军官。”那时表姐年龄还小,听到母亲的话,表姐脸就红了。大姨也曾多次说过,表姐长得像我母亲,天生一个美人胚子。

表姐上完小学就开始回乡务农了。因务农而风吹日晒的表姐更加健康美丽了。表姐有两条修长健美的腿,柔软的腰肢和饱满的胸。

每当我思念姐姐媛朝的时候,就用表姐的形象冲淡那分思念。在大姨家,表姐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子,那是一间大姨和大姨夫的大屋子里用柳树枝编织而成,又用泥巴抹上隔开的小房间。房间的墙壁上有很多花花绿绿的剧照,不知表姐从哪里找来的。有气宇轩昂、高举红灯的李玉和,有梳长辫子的铁梅……表姐经常把我领到她那间小屋里。表姐的小屋里很干净,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雪花膏味,我一看见表姐墙上梳辫子的铁梅就说:“姐,真像你。”表姐听我这么说,脸先是红了一下,然后两眼很有神采地望着李铁梅的画,好久、好久,表姐叹了口气。

更多的时候,放学回来,我便会坐在表姐小屋里那张用木板搭成的小床上写作业,这时表姐还没回来。

一天,我在表姐小屋里发现了一封信,信是从新疆来的,信封上写着表姐的名字,信已经拆开了,我好奇地打开了信。信是媛朝写给我的,那一年媛朝已经14岁了,已经上初中了。上初中的媛朝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我说。

媛朝在信上说,她很想念我,不知我现在在干什么,给我留下的有天安门的书还在吗?媛朝说,新疆的风很大很大,一年四季刮风,她上学要走很远的路,那里的学校一点也不好,那学校的男生还欺负人。媛朝说,新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坐火车时,天黑了几次又亮了几次才到了新疆。媛朝说,她怕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小弟你可能来看姐姐么。小弟你快长大吧,长大了就能来看姐姐了,姐姐好想你呀……

我看信就哭了,想起了媛朝,想起了昔日住在小楼里的生活。从那时起,我真希望我马上就长大去新疆看姐姐和妈妈还有爸爸。

我捧着信哭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表姐的一双眼睛也泪汪汪的。表姐攥着我的一只手。我一见到表姐,泪就流下来了。表姐声音哽咽地说:“小弟,你就把我当成媛朝吧。”我终于忍不住,一头扑在表姐的怀里,喊了一声“姐”。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一直坐在表姐的小屋里。吃饭的时候,表哥喊过我,大姨也来叫过我。我一遍遍读着那封信,大姨看到了,没说什么,转过身用袖口擦着眼睛。

很晚的时候,表姐进来了。她端来了一碗面条,里面还有两只鸡蛋。表姐把面条轻轻放到我眼前,我不看那一碗面条。表姐摸着我的头说:“小弟,吃吧,吃面就长大了,长大了还要去看妈妈爸爸还有姐姐呀。”表姐这么一说,我的泪水又流下来了。表姐为我擦去眼泪,用勺挑起面条一点点地喂我,我吃了几口,想到表哥他们晚上吃的一定又是玉米糊糊煮野菜,便吃不下了,便说:“姐,我吃饱了。”表姐见我不吃了,无奈地叹口气,把碗端了出去。

那一晚,我就睡在表姐的床上,表姐搂着我,我又闻到表姐身上那香甜的雪花膏味。黑暗中,我问表姐:“新疆在哪里呢?”表姐想了半天说:“在北面。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姐姐为什么要去新疆呢?”我又问,表姐更用力地搂紧我,说:“你小,你还不懂,长大你就知道了。”于是我就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长大了不仅可以去看姐姐妈妈还有爸爸,而且还会明白很多很多的事,这么想着,我就睡着了。

夜里醒来一次,我看见表姐仍没有睡着,月光中我看见表姐大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静静地想着什么。表姐仍紧紧地搂着我。她的被子软软的凉凉的。表姐在想什么呢?我这么想着,模模糊糊地又睡着了。

表姐要参加宣传队了,宣传队是生产大队组织的。那时已有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来到了农村的生产队。负责组织宣传队的是一个从省城里下来的知识青年叫马驰。马驰在学校里就演过戏。马驰一眼就看中了我表姐,马驰对大队书记吴广泰说:“这姑娘演铁梅行。”吴广泰没说什么,摸了摸光光的下巴,冲马驰说:“那就试试吧。”

表姐在宣传队那些天里,似乎换了一个人,天天有说有笑的,早出晚归的,表姐那些日子脸上有着少有的红晕,眼睛更亮了。表姐回来的时候,晚上睡觉也要梳洗一番,表姐梳洗的时候嘴里仍唱:“爹爹挑担有千斤重,铁梅你,应该挑上那八百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