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早注意到杨恬眼底青痕,因祭祀素着脸越发明显,怕是昨夜念着早亡的母亲,不曾休息好。
“妹妹莫要多思虑,保重身子要紧,”沈瑞声音越发柔和,“岳母在天之灵也是盼着妹妹康健顺遂的。”
杨恬听着提起亡母,眼圈便就微红,忙用帕子掩了,低声道:“二哥放心……我省得的。”
“天冷,大佛堂空旷,炭盆怕也没用,怕是要受寒,晚上叫人熬了姜汤喝吧。”
杨恬闻言又忍不住笑了,那抹眼睛的帕子又落下来掩口,心里甜甜暖暖的,低声道:“二哥还叫我莫要操心,二哥却也忒操心了些。二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个儿的。倒是二哥,一直在外头迎送宾客,怕是受了寒凉吧。”
沈瑞原本与杨慎通信时,便喜欢给杨恬也带上几笔。
九月归来以后因有通倭案,沈瑞不好多出门,与杨家书信来往更繁,遂他在报给岳父、大舅兄消息之外,总会单独写封短信给杨恬。
不封口,文字也是平平,就是唠家常一样说上几句,论起来也不逾矩。
杨恬在父兄默许下,也会回他些许文字。
便是家人默许,两人见面次数终是极少,能说的话更少,倒是通过这书信渐渐熟悉起来,如今再见面,褪去最初的尴尬,也能自如聊上几句。
杨恬原就是性格开朗,新帝登基以来,杨家地位水涨船高,官眷之间的往来也多了,杨恬常跟着俞氏四处赴宴,又在家中张罗招待过两回女眷,俞氏也把更多的管家事宜交给了她,一番历练下来,杨恬已比从前更干练了许多,也健谈了许多。
这说话间,她就把手中小小的鎏金手炉往前递了递。
那纤手在金色镂空手炉的映衬下格外白皙,修得齐整的指甲上并无丹蔻,却是透出微微一点点嫩嫩的粉色,越发显得玉雪可爱。
沈瑞一时竟有些挪不开眼,伸手本是要去接那手炉,却是不知怎的握上了那只玉手。
杨恬再是大大方方的,也吃了一吓,失手跌了手炉,忙后退一步往回缩手。
沈瑞只觉得掌心那只小手又软又滑,知道唐突,却怎样也舍不得放开。
杨恬脸上已有了急色,另一只手想去推他,又怕身后的养娘丫鬟发现,更加尴尬,跺了跺脚,语气里便带了怒意,低喝道:“放手。”
她脸上已是晕红一片,眉宇间带着恼意,却是比平时更为鲜活动人,沈瑞忍不住嘴角上翘,拉着她微微偏转身体,便将两人相握的双手遮了个严实,低声道:“莫急,无事,她们看不到。”
其实那边养娘一直注意着两人,见情况不太对,已是要硬着头皮上前来了,却被大丫鬟半夏瞪了一眼,大丫鬟麦冬更是直接伸手拉了拉她衣衫。
养娘犹豫了一下,终还是忍住,叹了口气,瞪了两个小妮子一眼。
半夏麦冬却是相视一眼,互相吐舌鼓腮做了个鬼脸,姑爷待姑娘亲近才是大大的好事,谁这样没眼色去惹人生厌。
那边树下,沈瑞已觉掌心的小手沁出一层薄汗,有些凉意,忍不住低笑道:“我倒比你的手暖些,还是与你捂捂吧。”
杨恬只觉得他的掌心灼热,自己手上火烧火燎一般,强抽了半晌手也未抽动,一张脸涨红滚烫,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丫鬟养娘。
身后一直也没个动静,想来……她们是避开了。杨恬心下倒是松了口气,狠狠瞪了沈瑞一眼,别过头去不理会他。
想着当初他就想要摸她的脸,这会儿又来拉她的手,不由暗啐。可又想着他送来的那些精心挑选的衣裳首饰玩意儿,想着他那些唠家常的句子,心下又是异样,已是不恼了。
沈瑞见她赌气,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郑重道:“我正好也有事要相求妹妹也知道,皇上将当年被贺家占去的织厂赐还沈家……”
杨恬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双黑珍珠般妙目望向沈瑞,静待下文。
倒看得沈瑞不好意思起来,却仍舍不得放开那只小手,不自觉摩挲两下,又引来她的皱眉,方才道:“皇上对这织厂非常看重。”
说话间,他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我也不瞒妹妹,皇上当初就提过想将松江棉布列为贡品。我见妹妹精于刺绣,想烦劳妹妹参详参详今年新布样式,也不用仔细操劳,不过是闲暇是描画几笔罢了。”
“还有便是,这几日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也与我聊过这松江贡布示意,他岳家武靖伯府有多处布庄产业,想与沈家织厂合伙买卖……”
杨恬听闻贡布便是一脸惊诧,待听到武靖伯府,忽然轻轻“呀”了一声。
见沈瑞面露惊讶,她忙道:“我方才原便想和你说的,偏叫你……”她脸又是一红,又跺了跺脚,气道:“偏叫你岔了过去。”
沈瑞忽然觉得这样生动的她原比那瓷娃娃般静坐的她更为可爱,忍不住生了几分逗弄她的心思,却又怕惹恼了她,且今日,到底是岳母的法事,如此也是失礼,便只默默又攥了攥杨恬的小手。
杨恬嗔怪的瞪他道:“好好一处说话,你再这样,我便走了。”
沈瑞低头一笑,道:“遵命。”却仍是不肯松手。
杨恬咬了咬唇,才道:“三月初三,淳安大长公主府上要开上巳节的曲水流觞宴,给我与大哥都下了帖子。”
沈瑞一扬眉,他在孝中,不得宴饮,各处的酒席也不会与他送信,只是这件事他竟是没听说过,昨日杨慎也不曾提——不过以杨慎的性格,多半是早忘在脑后了。
宗室公主里颇有几个喜热闹的,如永康长公主就常常设个芙蓉宴、赏梅席的,淳安大长公主却不在此列,且往常宗室设宴,也就是勋戚们捧场,与文官没甚交集。
想起最近常随在寿哥身侧的蔡家兄弟,又思及宫中太皇太后懿旨要与荣王选妃,沈瑞微微皱眉,不晓得大长公主这次设宴到底是为着什么。
杨恬也观察着沈瑞的脸色,见他面色有些凝重,心里便也有些敲鼓,父亲大哥都说是无碍的,但于杨家无碍,于沈家又如何?
她犹豫着道:“方才我惊讶,是因为先前忽然有武靖伯府的六姑娘来拜访。父亲说原是从没什么交情的,不过来者是客,让我好生招待便是。这些时日登门的新客人委实不少,我便也没太在意,吃了半日茶,交换了两色针线。
“前两日,淳安大长公主宴请的帖子送来没多久,赵六姑娘就与我送了信,说那日会来接我同去。”
看着沈瑞忽然露出大大的笑容,杨恬眨眨眼,抿嘴笑道:“那日就听说她定给了英国公府二公子。我却不知原来那位二公子是沈二哥你的朋友,白担心了一场。”
沈瑞笑道:“也怨我,不曾把这些都告诉你。”说着又严肃起脸来,认真道:“恬儿,以后我身边发生的事儿不光会和岳父、和大哥说,也会同你说,绝不瞒你,你也不必思虑过多,只踏踏实实便是,万事有我。”
听得一声“恬儿”,杨恬就是心尖一颤,又听得他这样郑重说了,更觉暖意汹涌,急促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她咬着唇,忽然伸出另一只手回握住了他的手。
沈瑞不由惊讶,待反应过来,一双大手立刻包裹过去,将她两只小手护在掌中。
两人四目相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限欢喜,柔情蜜意在心中涌动,似要冲破躯壳,大喊几声才能表达出这喜悦。
半晌,杨恬才深吸口气,扬起头,直直望向沈瑞,轻声道:“二哥,我一直想问你,那日,坤宁宫里,我冲撞了太后……你可怪我鲁莽?”
沈瑞一怔,那日事发后杨家就送了信过来,徐氏也回信赞了杨恬有风骨,而沈瑞自己是欣赏那样的杨恬的,只是后来两人书信往来,从不曾提过这件事。
他看着紧绷着一张小脸的杨恬,不知道她暗暗担心了多久,一定要当面问他,看他的反应。
他很想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好生安慰她一番,告诉她,他怎么可能会怪她!
他手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把那双柔荑握得更紧。
他低声脸上带着笑,用最真诚的声音,最郑重的语气,打消掉她所有的疑虑:“恬儿,你做的对。勿论大哥在,我在,还是岳父在,也都会同样做。这不是什么冲撞太后,这是有理有据的奏对,朝上也没有人一手遮天,岂能容他们空口白牙便污蔑杨家,与杨家定罪?”
杨恬不错眼的盯着他,没有错过一丝表情,见他先是愣怔,随后和煦一笑,又是这般诚意答她,那心结终于解开。
“恬儿,不用想那许多,现下有岳父在,将来,万事有我。”他郑重承诺。
她直望进他眼底,忽而灿然一笑,重重点头,“好。”
慈云庵座落在京西慈云峰上,故此得名。
只是这座山峰既不高,也不陡,既没有春桃秋枫,也没有夏荷冬梅,委实没甚好景致可观,亦不如其他寺庙庵堂有那拿得出手的素斋,所以这香火便也不盛。
倒是慈云庵主持慧明师太佛法精深,庵中弟子皆是自律苦修,地方又是极清净的,颇得京中书香人家美誉,也算得些供奉。
杨夫人苗氏的骨灰便是一直寄存于此,故此每有法事都往此处来办。
因本就香客寥寥,兼之非初一十五这样信徒云集的日子,杨家顺利的包了场,头两日杨家女眷就住进了慈云庵。
杨慎本也应提前过去张罗一应事宜,但庵堂戒律极严,从不许男客留宿,从京中跑马过去也需一个来时辰,实是耽误功夫。
好在离沈家京西的庄子不远,沈瑞早打听了慈云庵的规矩,便邀杨慎一同住在庄上。
寿哥来沈府的事儿沈瑞不会瞒着杨廷和,大舅哥杨慎便也知道了,不过在庄上两人秉烛夜谈时,聊的更多的还是科举文章。
沈瑞提起过关于国库进项的话题,杨慎却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聊不上几句便就冷场了,还不如诗词得他喜欢,沈瑞便也不再提。
这位大舅哥将来是要中状元当文学大家的,沈瑞还真怕自己把他带歪了,去关注那民生经济,而不再理会圣人文章,这蝴蝶的小翅膀再把个史书有名的大才子给扇没了。
见他不感兴趣,沈瑞倒是莫名安心了两分。
只是心下也不免盘算,此时的读书人,对经济庶务感兴趣的寥寥无几,目前看来自己想找个帮手也难。
不期然想起前不久才做过法事的沈玲来,不免叹息,若是玲二哥还在……怕比涟四叔还强上许多。
这倒也为他提了个醒,当在族人中寻一寻擅经营的进京来帮帮他,总有一些事情,是他不好亲力亲为的,而下仆管事身份太低,又不足以压住局面。
论起来,当时二叔沈洲在南京时,也在族中寻了族人沈渔、沈琛等帮忙打理庶务,一如当初沈玲、沈琳一般。
但后来沈洲丢官罢职时,京中正是对付贺家的紧要关头,沈瑞根本分不出精神去想那跟着沈洲的族人怎样了,沈洲归京后也不曾提过,想来既沈洲罢官归京,族人当也是自回松江了,如今倒可以去信问问。
沈渔父子、沈琛父子都是沈琦推荐的,品性能力自然都没问题,尤其沈渔父子当年护送沈瑞上京,沈瑞也是极为熟悉的。
如今唯一所虑便是——当初沈洲毕竟是四品官,找人帮闲也叫“带挈族人”,族人怕不要感恩戴德,给四品官帮闲说出去也是体面。
而现下二房就三老爷一个七品官,给个七品官帮闲可没甚体面的,族人还肯不肯来京依附也难说。
何况,还不是听那七品官的话,而是要听自己这个小秀才的话。族人便是来了,肯不肯服自己差遣亦是问题。
写信回去问问吧,沈瑞也有些无奈,想来只好出些丰厚条件,如“子弟可在京中书院附学”这等松江比不得的优待才行吧。
二月二十六,天光还未大亮,杨慎沈瑞便早早动身往慈云庵去了。
慈云庵再是香火不盛,一年也总会接待二三十场法事,一应程序早已是精熟,并不用杨家人操什么心,自有支应的师太前来步步引领。
杨慎、杨恬并几个庶出弟妹皆有仪式要走,沈瑞虽是半子,到底是没成亲的,只被要求敬献香烛供果,便须得退出去,倒是正好跟着杨廷和一道在外院待客。
杨家今日的法事本是并未请外人,但仍有些亲朋故旧过来。
而自从小皇帝登基后,詹事府诸位大人水涨船高,便是没事情还不乏想巴结上来的过府送礼,更别说这样郑重做法事了,自巳初起,访客就络绎不绝。
晌午时竟开了六席素斋请宾客用饭。
直到下晌日头偏西,客人们才一一告辞而去。
沈瑞跟在杨廷和身后大半日,微笑来微笑去,直笑得脸都有些僵了,而这半日来,他得到的关注竟也不少——却并不单单因为他是杨廷和的女婿。
却说年后内阁再上折议经筵事,不知大佬们是不是想通过让小皇帝多接触日讲官,而避免被内官带偏。
这次寿哥没有拒绝,遂他们所愿扩充了日讲官的队伍,却也挑了不少自己可心的人。
杨廷和固然在列,毛迟的父亲毛澄也被选中。
旁人不知其实寿哥是看在沈瑞面子上才选了沈瑞姐夫的父亲,只是沈家两位儿女亲家都成了天子近臣,不免对沈瑞格外客气些。
先是祭祀,后是待客,杨廷和也有些倦乏,没了客人便自去外院厢房歇息,杨慎则还要去安排后续事宜,而沈瑞这才跟着仆妇往后堂客房去拜见俞氏。
后堂客房里,俞氏等也是刚刚送走了来访的女客,回屋坐下喝杯茶进些点心,便有仆妇来报沈二公子来给太太请安了。
俞氏笑着看了一眼瞬间脸染红云的杨恬,笑眯眯道:“早上忒是忙乱,只见了一面,也不曾好好说说话。难为他有心,过来正好叙叙话。我也多日不见亲家,正想问问她身体如何。”
说话间,俞氏眼睛又瞟向一旁的妾室蒋氏。
那蒋姨娘垂着头,似是没听见俞氏说话一般,目光盯着地面,好似青砖缝儿里开出了花,完全没有识趣退避的意思。
俞氏心下有气,面上也不露,只淡淡道:“二姐儿也累了一天了,蒋姨娘,你带了二姐儿安置去吧。”
杨二姑娘杨悦比杨恬小了一岁半,已是豆蔻少女模样,相貌随了蒋姨娘,杏眼桃腮,颜色极好。听闻嫡母说话,她却并不应声,只看向自家姨娘。
蒋姨娘缓了一缓,这才抬起头,半侧着脸,看了俞氏一眼,扯出个笑来,道:“谢太太体谅。”
她已是年过三十,因保养得宜,看着仍是二十来的模样,说话声音更是软糯动听,犹如少女,似是不自觉就带了娇俏媚意。
老爷又不在这里,用这狐媚子的声音与谁听?俞氏心下腹诽,越发不耐烦起来,只垂下眼睑,道了声“去吧”,便不再理会她们母女。
二姐儿起身冲俞氏行了一礼,却连个谢字也不肯说,蒋姨娘的礼行得更是敷衍,略摆出个行礼的样子,便携了女儿往外去了。
俞氏身边的丫鬟仆妇俱都怒目瞪视蒋姨娘的方向,俞氏却只轻蔑的轻哼一声。
最近蒋姨娘诸事不顺,俞氏是颇为解气的,也就懒得计较她那些失礼了,原本,她也没真心恭敬过。
却说,那蒋姨娘的诸多不顺都是应在儿女亲事上。
先说二姐儿,这过了年也有十三了,头二年原就当相看亲事的,只当时俞氏才进门不久,正因着管家权与蒋姨娘相斗,哪里会替蒋姨娘的女儿理会亲事。
女儿生得美,蒋姨娘心气儿又高,既不肯女儿去高门做庶子媳妇,又不肯与低品阶官宦人家秀才举人过拮据日子,这婚事也就耽搁下来。
今上登基后,蒋姨娘倒觉得先前没定下是好事儿,杨廷和这东宫属官炙手可热起来,女儿也可寻更好的人家。
京中姨娘们也自有交际圈子,蒋姨娘倒是打听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鲁大人的嫡次子人品学识都好,比二姐儿年长一岁,尚未定亲,心道两家官位相当,也都是家境殷实,可不正是良配。
十三定亲,十四备嫁,十五及笄刚好成亲,蒋姨娘这掐算得好好的。
可惜她刚与杨廷和提了,便被杨廷和好一顿训斥——她却不知这鲁大人原是刘阁老的铁杆。
杨廷和心下颇恼蒋姨娘不本分,若是他的妾室打听着想与刘阁老的人联姻这等消息被人传到外面去,不晓得小皇帝那边怎么想,作为杨慎的老师李阁老又怎么想!
且二姐儿再是好颜色,也是庶出,若要低嫁,自然不难做那嫡子的正室,可要说与世代官宦的鲁家嫡子,可不叫人笑话,倘使鲁家觉得杨家瞧不起人,恼了,又指不上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杨家还要不要名声?
杨廷和也不可能与个妾室仔细分说说这些,便只严厉训斥她一番,末了撂下一句“二娘的亲事自有太太相看”打发了蒋姨娘。
蒋姨娘挨训已是心里有气,待这话一出来,直把蒋姨娘气个仰倒——她在内宅得势多年,早已不把自己当妾室看待,又如何受得住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