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一章 多方角力(七)

大明望族 雁九 9093 字 11个月前

年幼的张玉婷出门都有人捧着夸赞,方才都没得到几位公主的赞许,见杨恬得了盛赞,不由气恨,见杨恬穿得素淡,才出言想落落杨恬的面子。

张玉娴则已是十四岁了,家中颇多挑剔,一直也没定下亲事。而她因常见姑母那般尊荣,皇帝姑丈又待姑母极好,也不由得对太子表哥起了些心思,便就越发看不上那些上门提亲之人。

可如今家里不帮她谋那正宫之位不说,倒想把一群亲戚家的姑娘塞进宫,她是恨得牙根痒痒。

今日进宫,发现竟然有那么多美人等着进宫,张玉娴更是气不顺,方才在挤兑完周家又挤兑了好几位文官千金,才多少平息了些心中愤愤。

虽然晓得杨恬已经定亲,可杨恬的秀丽还是碍了张玉娴的眼,正好小堂妹先出了头,她就在一旁不阴不阳的搭上两句。

俞氏的脸色已经难看起来,若此时还在西暖阁,她早就开口与张家人理论,可这里是东暖阁,上头还坐着张太后,形势比人强,也只能强忍着了。

诸位翰林夫人、千金也都是面色不虞,张家姑娘这话是把这一众衣着普通的翰林千金都扫进去了谁能像张家人披金戴银的那般招摇就进宫了!

俞氏还有些担心杨恬受不住这羞辱,不成想回过头去,却见杨恬面上十分平静,只是方才因提起沈瑞而羞红的双颊已褪去了红晕,一双美目不再低垂,反而目光炯炯盯向对面张家两位侯夫人。

没人知道,她袖子里一双拳头已经握紧。

这样的场合下,两个年轻姑娘开口就已是非常失礼,何况说的这番言辞!在座最低也是四品翰林侍讲学士的家眷,不是可以随便羞辱的人。

可张家两位侯夫人却似非常坦然,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张太后只皱了皱眉,并不曾出言训斥。

却是德清长公主头一个不乐意,她已是忍耐片刻,等着张太后及张家夫人开口,不成想张家竟可以如此无耻。

德清长公主素有贤名,也不大瞧得上跋扈的外戚,当下就沉了脸道:“这是什么话?!也是你们当讲的?!”说着去瞪两位张家夫人。

到底是位长公主开口,寿宁侯夫人面上有些讪讪,轻咳一声,还未说话,那边建昌侯夫人已经笑眯眯道:“长公主何必动气呢,小孩子就是这样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

德清长公主气结,毫不客气训斥道:“这是无礼!”

张太后虽没开口,脸已是撂下来了。

一旁永康长公主最是眉眼灵透,忙出来打圆场,轻推了一把德清长公主,笑道:“三妹就是认真,小孩子戏言罢了,杨夫人、杨大姑娘是不会介怀的。是吧,杨夫人?”说着又去瞧杨氏母女,嘴上是笑,眼中已有警告之意。

俞氏素来没有那急智,一时气得狠了,手都有些哆嗦起来。

杨恬却忽然起身跪倒,上身挺得笔直,双目直视永康长公主,一脸肃穆道:“回长公主的话,臣女之父,成化十四年登进士第、为天子门生,弘治十一年得先帝信重委以东宫讲读之任,而今为皇上日讲官。父亲一直深受皇家隆恩,而忠君之心,亦是可昭日月!今日这‘欺君’、‘大不敬’皆满门抄斩之重罪,恕臣女不敢拜领。”

俞氏先是惊愕看着这素来乖巧的继女,忽而反应过来,慌忙也俯身下拜,“杨家满门忠君,请太后明鉴!”

后面谭氏铁青着脸,也拉着女儿起身跪在杨家母女身后,却一言不发。

几位日讲官夫人相视一眼,如今已是忠臣对上外戚,如何也要挣这口气回来,便也都纷纷起身,转眼间已是跪下一片。

饶是寿康长公主八面玲珑也不由语塞,额上青筋跳起,却想不出什么圆场的话来,颇为尴尬。

德清长公主更是气恼的瞪向这二姐。

寿宁侯夫人也觉着不好,斜眼去瞪二女儿;建昌侯夫人却是暗暗撇撇嘴,心里骂一句一家子酸儒。

两个张家姑娘,大的那个装没看见,小的那个反倒气鼓鼓的去瞪长公主们。

张太后素来护短,更是个顺毛驴的脾气,原也没觉得侄女犯了什么大错,见众人跪下隐显逼迫之意,不由气恼,张口便要呵斥。

却是一旁淳安大长公主先一步开了口,“诸位翰林大人皆是股肱之臣、朝廷栋梁,太皇太后、太后及本宫如何不知?诸位夫人还请快快起身。”又斥宫人:“还不快将诸位夫人扶起来?”

坤宁宫的宫女都去瞧太后脸色,不敢动弹。

大长公主并几位长公主都是带了宫女服侍的,她们迅速得令下去,将诸位诰命夫人扶到原本座位上。

杨恬本不肯起来,既然出头,必要争到底,岂是能一句话抹平的。

但下来扶她的正是淳安大长公主的心腹宫人,那人借着扶杨恬的档口捏了捏她小臂,近乎耳语道了句“放心”。

杨恬心下一动,也不再坚持,顺势被扶起。

淳安大长公主则忽的转向张家,一改方才柔和态度,厉声道:“构陷朝廷重臣是个什么罪过,寿宁侯夫人不晓得吗?”

寿宁侯夫人直接被问懵了,不过是小孩子一句笑话,怎的就成了构陷朝廷重臣了?

建昌侯夫人牙尖嘴利,张口就说了句:“大长公主何必危言耸听……”

淳安大长公主勃然大怒,呵斥道:“无知村妇,入得侯府门第也没人教过你尊卑规矩?怪道两个闺阁女孩儿就敢口出狂言,你立身不正,如何教得出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娘家确是乡绅人家,上不得台面,只是张延龄是个纨绔嚣张性子,她也是个掐尖要强的,家里家外被人捧着,再没被人这么训过,如今又是当着这许多外命妇的面,不由又气又臊,可也不敢再顶嘴,面红耳赤委屈的瞧向张太后。

张太后心下邪火乱撞,那被弘治皇帝捧在手掌心里的养出来的说一不二性子又发作了,立起眼睛,直言道:“大长公主这是要在哀家殿内教训晚辈了?”

殿内气氛登时更紧张三分。

淳安大长公主是谁?

那可是英宗皇帝的第三女,她母妃万宸妃为英宗诞下四男二女,是英宗后妃中子女最多的一位,可见颇得帝宠。到了弘治朝,淳安也颇得侄子敬重,没少获各种田亩赏赐。

可以说,成化、弘治两朝,淳安是除先太皇太后周氏亲女重庆公主外最得宠的公主。

重庆公主驸马周景在弘治八年过世后,宗人府也改由淳安公主驸马蔡震掌管,一直至今。

在辈分上,淳安大长公主是弘治皇帝的姑母,长了张太后一辈,而驸马掌管宗人府,淳安大长公主更是宗室中第一人。

她这样的身份,自然不惧对上张太后。

淳安大长公主冷冷一笑,反问道:“本宫倒不知什么叫寒酸,如今大行皇帝梓宫还停在前头,倒是有人穿红着绿满身金丝满头金饰就进宫来觐见了,什么叫‘大不敬’,还请太后教本宫?”

张太后瞳孔猛的一缩,张家人也齐齐变了脸色。

虽然国孝以日代年,二十七日一过便算国孝过了,何且如今已逾百日,从城中到宫中皆除了孝服的。只是因梓宫不曾发引,宫中还是以素色为主。

今日入宫觐见,诰命夫人都是一身大礼服,各有定式,穿戴赤金头面无可厚非,但如张家这样带进来的姑娘都是华服金饰、浓妆艳抹,那就大大的不妥。

先前众人都知道张家的心思,无非是艳压群芳好在选妃中拔个头筹,且有这样心思的人家也不在少数,谁也懒怠去揪这些问题且太后既然召外命妇觐见,便也是默许了的,谁找这个不痛快。

可若真揪住了这是对大行皇帝大不敬,张家也是百口莫辩。

淳安驸马蔡震如今掌管着宗人府,淳安大长公主又是大行皇帝的亲姑母,过问这事,天经地义。

张太后暗暗咬了咬唇,心里也骂起兄弟媳妇愚蠢,却一时也接不上话。

倒是金太夫人,面露愧色,起身向太皇太后行了一礼,道:“都是老身不曾教导好子孙。”

这话也是没人敢接。金太夫人亲闺女张太后在上头坐着呢,谁敢说金太夫人教的不好?

太皇太后王氏木胎泥塑一般,面无表情,也无回话,只默默捻动手中佛珠。

又是淳安大长公主接话,似笑非笑道:“昌国太夫人久居宫中,如何知家中子孙行事?村妇不成器,可见府上还是不能少了太夫人坐镇教导的。太夫人也别光顾着女儿,教导好了儿孙,方是张家子孙万代的事。”

金太夫人万没想到这话能引到这边来,这是要撵她出宫?

她那脸上也挂不住了,很想说一句“你教导好你蔡家子孙,张家不用你操心”,但公主是君,让金太夫人根本张开这个口。

张太后目光冷厉,怒瞪大长公主,话中已满是火气道:“大长公主在哀家这里教训完晚辈,还要管起宫中的事来了?”

淳安大长公主冷笑一声,不屑道:“不过是外戚,又不是宗室,本宫自然不管。”

她转而语气严厉道:“大行皇帝梓宫还前头乾清宫停着,外戚欺君犯上,不敬先帝,还有胆子构陷当今帝师,好的很,朝堂之上,自有御史能管,有阁老能管。孝字在前,皇上也是要管的!”

张太后怒火中烧,却又辩驳不得,她既不能说侄女衣服穿得对穿得好,也不能说侄女教训翰林千金没有错,只能厉声喝问:“朝廷岂容你随意给忠良定罪!”

淳安大长公主“哈”了一声,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满脸嘲讽反问道:“不知张家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忠良之事?”

张太后这股子怒火似要从头蹿出来般,太阳穴突突直跳,强咬着牙,几乎忍不住想喊人将淳安大长公主拖出去永不许进宫。

但这是皇姑祖。

有权势、有声望、得帝心、掌了宗人府的皇姑祖。

张太后强忍着没有爆发,可也快要忍不下了。

张家没有任何人敢在大长公主与太后的交锋中发声,不敢,也不配。

长公主们亦不会此时来触霉头。

翰林夫人们,巴不得大长公主出面教训外戚。

在死一般沉寂中,殿内的气氛越绷越紧。

忽得一声轻咳,将精神紧张的众人都惊了一跳,却是上位的太皇太后出了声。

“淳安。”太皇太后声音又轻又缓,带着苍老祥和的味道。

淳安大长公主似没想到太皇太后会出言,不由惊诧,扭过头去看这位从来不声不响的嫂子。

太皇太后手里还捻动着佛珠,脸上也是一派淡然,语气平缓道:“淳安呐,到底不是宗室,由他们去罢。”宛如打禅语一般。

淳安大长公主略皱了眉,但很快又低眉敛目道了声“是”,也不再去看张太后。

张太后虽是诧异,却也缓了口气,那根弦到底松弛了下来。她斜睨了大长公主一眼,正盘算着说什么话找面子回来,也好打发了这群翰林夫人下去。

太皇太后那边又开口了,却是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呐,小孩子虽是无心,到底还是不妥,这衣饰、言行,都当教。”她尾音拖得有些长,好像老人语重心长的说教。

金太夫人虽然素来也不将这个木头人太皇太后放在眼里,但到底这次到底是她出言阻了咄咄逼人的大长公主,还是感谢的,当下也作出恭敬之色,行礼道:“太皇太后说的是极。臣妇惭愧。回去定好生教导小辈。”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又向寿宁侯夫人道:“是极,寿宁侯夫人,太夫人回去后,你可好好生奉养,教养晚辈之事,要多请教太夫人才是。今日之事,不要再犯了。”

张家人登时傻了眼,太夫人回……回去?回张家?出宫?

张太后也有些瞠目,尖声道:“娘娘?”又气道:“太夫人还要陪哀家作伴。”

太皇太后瞧也不瞧她,捻着佛珠慢条斯理道:“事有轻重缓急,张家子孙已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太后又如何忍见他们失了太夫人的教导?如今梓宫发引在即,种种礼仪还要太后来主持,太后也当立起来了,总不能一辈子伴着母亲。”

张太后是后宫之主,但礼法上,太皇太后这个婆婆的身份辈分最尊。就是这暖阁位次,也是如此。

这缓慢的语气,依旧像是一位老人善意的劝解,可也正因如此才也更让人无法反驳。

张太后七窍生烟,却也再驳不得。

忤逆皇姑还则罢了,当众忤逆和缓劝诫的太皇太后还是一位素来好脾气的太皇太后,便是礼法也不能容。

外庭的弹章会如雪片一般飞进来的。

张太后几乎要掐断指甲,终还是忍了下来。

太皇太后见张太后不再出声,张家人也默默无语,便很随意吩咐了身后大太监齐松道:“寿宁侯府怕是没带昌国太夫人的马车来,你去瞧瞧,准备妥当些。”

淳安大长公主强忍着肚子里的笑,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认真道:“皇嫂不知,昌国太夫人出入宫闱都有自己马车的,倒也便宜。皇嫂且安心。”

张太后咬着牙心里想着出去就出去,母亲也不是没回去住过,大不了等梓宫安葬后,再寻个由头请母亲进来就是。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木着脸道:“哀家倦了,都散了吧。”

到底没忘了这次召见外命妇觐见的最终目的,瞧了一眼寿宁侯夫人身后那群闺秀,张太后赌气似的道:“本宫看三娘环娘几个倒还伶俐,且留下来与本宫做个伴。”

她说罢也不容人再说话,起身向太皇太后行了礼,便被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往坤宁宫内殿走去,又有两个女官过去招呼张家带进来的一众女孩。

张玉娴几乎咬碎满口银牙,恨恨的揪着帕子,也不敢瞪公主们,只瞪向翰林夫人那边。

张玉婷还懵懂,听得不甚明白,还声音不太小的问:“作甚姑母不留我们在宫里?”

寿宁侯夫人只觉得丢人,低喝了声“闭嘴”,又冲建昌侯夫人低斥道:“管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也知道这不是妯娌斗口的时候,恨恨拽过女儿来也低骂“闭嘴”。

淳安大长公主冷冷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慢走。回去可得费心教养张小千金了。”

金太夫人脸色铁青,并不回话,勉强起身,向太皇太后与诸公主行礼告辞,带着儿媳孙女快步离了坤宁宫那脚步之快,丝毫不显老态。

待张家人都走了,众翰林夫人也不好久呆,王家人更是尴尬,俱都是起身告辞。

太皇太后也没留人,只向诸位翰林夫人道:“委屈你们了。”

众人连忙称不敢。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似是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又唤了杨恬上前,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是个好姑娘。”

淳安大长公主在一旁笑道:“是个忠义果敢、有勇有谋的好姑娘。”

杨恬再次行礼,正色道:“太皇太后、大长公主谬赞,臣女惶恐。原只恐辱没了父亲清名,带累了杨家名声,方才陈词的。谢太皇太后、大长公主回护。”

太皇太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过谦了。你很好。去罢。”

一众翰林夫人再次告辞,出了内宫。直到宫门外,才有内侍奉上几匹织金贡缎,表示太皇太后与诸位压惊,给杨家的自然又厚上一成。

众翰林夫人唯有拜谢收下。

而坤宁宫内,太皇太后原也欲走,淳安大长公主却笑道:“西暖阁还有那许多外命妇,都是巴巴应旨而来,若不召见岂不是消遣人?太后既倦了,只有劳动皇嫂坐镇了。”

太皇太后垂眸捻着佛珠,半晌,方缓缓道:“也罢。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