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一章 多方角力(七)

大明望族 雁九 9093 字 11个月前

太皇太后王氏木胎泥塑一般,面无表情,也无回话,只默默捻动手中佛珠。

又是淳安大长公主接话,似笑非笑道:“昌国太夫人久居宫中,如何知家中子孙行事?村妇不成器,可见府上还是不能少了太夫人坐镇教导的。太夫人也别光顾着女儿,教导好了儿孙,方是张家子孙万代的事。”

金太夫人万没想到这话能引到这边来,这是要撵她出宫?

她那脸上也挂不住了,很想说一句“你教导好你蔡家子孙,张家不用你操心”,但公主是君,让金太夫人根本张开这个口。

张太后目光冷厉,怒瞪大长公主,话中已满是火气道:“大长公主在哀家这里教训完晚辈,还要管起宫中的事来了?”

淳安大长公主冷笑一声,不屑道:“不过是外戚,又不是宗室,本宫自然不管。”

她转而语气严厉道:“大行皇帝梓宫还前头乾清宫停着,外戚欺君犯上,不敬先帝,还有胆子构陷当今帝师,好的很,朝堂之上,自有御史能管,有阁老能管。孝字在前,皇上也是要管的!”

张太后怒火中烧,却又辩驳不得,她既不能说侄女衣服穿得对穿得好,也不能说侄女教训翰林千金没有错,只能厉声喝问:“朝廷岂容你随意给忠良定罪!”

淳安大长公主“哈”了一声,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满脸嘲讽反问道:“不知张家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忠良之事?”

张太后这股子怒火似要从头蹿出来般,太阳穴突突直跳,强咬着牙,几乎忍不住想喊人将淳安大长公主拖出去永不许进宫。

但这是皇姑祖。

有权势、有声望、得帝心、掌了宗人府的皇姑祖。

张太后强忍着没有爆发,可也快要忍不下了。

张家没有任何人敢在大长公主与太后的交锋中发声,不敢,也不配。

长公主们亦不会此时来触霉头。

翰林夫人们,巴不得大长公主出面教训外戚。

在死一般沉寂中,殿内的气氛越绷越紧。

忽得一声轻咳,将精神紧张的众人都惊了一跳,却是上位的太皇太后出了声。

“淳安。”太皇太后声音又轻又缓,带着苍老祥和的味道。

淳安大长公主似没想到太皇太后会出言,不由惊诧,扭过头去看这位从来不声不响的嫂子。

太皇太后手里还捻动着佛珠,脸上也是一派淡然,语气平缓道:“淳安呐,到底不是宗室,由他们去罢。”宛如打禅语一般。

淳安大长公主略皱了眉,但很快又低眉敛目道了声“是”,也不再去看张太后。

张太后虽是诧异,却也缓了口气,那根弦到底松弛了下来。她斜睨了大长公主一眼,正盘算着说什么话找面子回来,也好打发了这群翰林夫人下去。

太皇太后那边又开口了,却是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呐,小孩子虽是无心,到底还是不妥,这衣饰、言行,都当教。”她尾音拖得有些长,好像老人语重心长的说教。

金太夫人虽然素来也不将这个木头人太皇太后放在眼里,但到底这次到底是她出言阻了咄咄逼人的大长公主,还是感谢的,当下也作出恭敬之色,行礼道:“太皇太后说的是极。臣妇惭愧。回去定好生教导小辈。”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又向寿宁侯夫人道:“是极,寿宁侯夫人,太夫人回去后,你可好好生奉养,教养晚辈之事,要多请教太夫人才是。今日之事,不要再犯了。”

张家人登时傻了眼,太夫人回……回去?回张家?出宫?

张太后也有些瞠目,尖声道:“娘娘?”又气道:“太夫人还要陪哀家作伴。”

太皇太后瞧也不瞧她,捻着佛珠慢条斯理道:“事有轻重缓急,张家子孙已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太后又如何忍见他们失了太夫人的教导?如今梓宫发引在即,种种礼仪还要太后来主持,太后也当立起来了,总不能一辈子伴着母亲。”

张太后是后宫之主,但礼法上,太皇太后这个婆婆的身份辈分最尊。就是这暖阁位次,也是如此。

这缓慢的语气,依旧像是一位老人善意的劝解,可也正因如此才也更让人无法反驳。

张太后七窍生烟,却也再驳不得。

忤逆皇姑还则罢了,当众忤逆和缓劝诫的太皇太后还是一位素来好脾气的太皇太后,便是礼法也不能容。

外庭的弹章会如雪片一般飞进来的。

张太后几乎要掐断指甲,终还是忍了下来。

太皇太后见张太后不再出声,张家人也默默无语,便很随意吩咐了身后大太监齐松道:“寿宁侯府怕是没带昌国太夫人的马车来,你去瞧瞧,准备妥当些。”

淳安大长公主强忍着肚子里的笑,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认真道:“皇嫂不知,昌国太夫人出入宫闱都有自己马车的,倒也便宜。皇嫂且安心。”

张太后咬着牙心里想着出去就出去,母亲也不是没回去住过,大不了等梓宫安葬后,再寻个由头请母亲进来就是。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木着脸道:“哀家倦了,都散了吧。”

到底没忘了这次召见外命妇觐见的最终目的,瞧了一眼寿宁侯夫人身后那群闺秀,张太后赌气似的道:“本宫看三娘环娘几个倒还伶俐,且留下来与本宫做个伴。”

她说罢也不容人再说话,起身向太皇太后行了礼,便被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往坤宁宫内殿走去,又有两个女官过去招呼张家带进来的一众女孩。

张玉娴几乎咬碎满口银牙,恨恨的揪着帕子,也不敢瞪公主们,只瞪向翰林夫人那边。

张玉婷还懵懂,听得不甚明白,还声音不太小的问:“作甚姑母不留我们在宫里?”

寿宁侯夫人只觉得丢人,低喝了声“闭嘴”,又冲建昌侯夫人低斥道:“管好孩子!”

建昌侯夫人气得脸红脖子粗,却也知道这不是妯娌斗口的时候,恨恨拽过女儿来也低骂“闭嘴”。

淳安大长公主冷冷向金太夫人道:“太夫人慢走。回去可得费心教养张小千金了。”

金太夫人脸色铁青,并不回话,勉强起身,向太皇太后与诸公主行礼告辞,带着儿媳孙女快步离了坤宁宫那脚步之快,丝毫不显老态。

待张家人都走了,众翰林夫人也不好久呆,王家人更是尴尬,俱都是起身告辞。

太皇太后也没留人,只向诸位翰林夫人道:“委屈你们了。”

众人连忙称不敢。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似是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又唤了杨恬上前,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是个好姑娘。”

淳安大长公主在一旁笑道:“是个忠义果敢、有勇有谋的好姑娘。”

杨恬再次行礼,正色道:“太皇太后、大长公主谬赞,臣女惶恐。原只恐辱没了父亲清名,带累了杨家名声,方才陈词的。谢太皇太后、大长公主回护。”

太皇太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过谦了。你很好。去罢。”

一众翰林夫人再次告辞,出了内宫。直到宫门外,才有内侍奉上几匹织金贡缎,表示太皇太后与诸位压惊,给杨家的自然又厚上一成。

众翰林夫人唯有拜谢收下。

而坤宁宫内,太皇太后原也欲走,淳安大长公主却笑道:“西暖阁还有那许多外命妇,都是巴巴应旨而来,若不召见岂不是消遣人?太后既倦了,只有劳动皇嫂坐镇了。”

太皇太后垂眸捻着佛珠,半晌,方缓缓道:“也罢。宣吧。”

紫禁城。番茄--.

高大恢弘的建筑会让人感觉庄严肃穆,而天下至尊者的宫殿也会给人以强烈的震撼,让人不自觉便心生敬畏。

每个初次走入宫城的人都不免被震慑住,何况杨恬一个豆蔻年华的小闺秀。

刚刚迈进高大厚重的宫门时,杨恬确实是十分紧张的,不过偷眼瞧见俞氏熟练的塞了红封给领路的宫人,那红封又迅速消失在宫人袖子里,杨恬那紧张感忽然就被好奇心冲淡了。

平时家中打赏仆妇、外出赴宴打赏别家下人都用不着这样,杨恬暗自揣摩了一下塞红封的手法,不由暗笑,这真是处处是学问呢,果然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走过一条条长长甬道,杨恬也逐渐调整好了心情,一点点放松下来。

正旦等朝贺时,太皇太后、太后是在坤宁宫接见外命妇的。如今不过是寻常召见,凤驾便设在东暖阁,依次宣外命妇觐见,未得召见的则在西暖阁等候。

宫人将杨家母女领进坤宁宫西暖阁时,已有了不少诰命到了。

勋贵、武将、文臣各有各的圈子,虽不免会有联姻,这些圈子算不上泾渭分明,不过总归大部分人都在自己小圈子里与熟人低声闲聊。

俞氏也是一样,带着杨恬先去与几位阁老夫人见了礼,又同和谢老夫人在一处的沈理妻子谢氏说笑几句,才回到东宫旧臣这个圈子里寻了相熟的夫人一处说话。

与俞氏关系最好的要属翰林侍讲学士白越的夫人谭氏。

这位谭氏夫人也是继室,比俞氏强些的是,白越先头的嫡妻并没有留下子女,但谭氏自己也只有一个女儿,如今已快十岁了,却一直没再开怀,家中有三个生下庶子的妾室,这个家也不甚好当,因此同俞氏颇有同命相怜之感。

两家人互相见了礼,谭氏把女儿白交给杨恬,挽了俞氏悄悄八卦勋贵那边的热闹。

“这可不是成了笑话。”谭氏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任谁也瞧不出她在说尖酸刻薄的话:“周家啊,是自先太皇太后没了就不成了。如今王家就一个姑娘都没带来,都知道避一避张家锋芒,周家这样大喇喇带一串子小娘子、个顶个的美人胚子,张家哪里能容得下!这不,闹了个灰头土脸。”

俞氏也是一样挂着的端庄笑容,好似同谭氏在聊的不过是衣料首饰之类的闲话一般,却用眼角余光迅速往勋贵那圈子扫了一眼。

果不其然,周家两位侯夫人、两位世子夫人还在其中,周围仍有些勋贵女眷一旁巴结逗趣,这两对婆媳到底都是场面人,没在脸上挂出不快来,可她们身后的几位花容月貌的小娘子显然短了修炼,这会儿面上都不自觉带着或愤然或惶然来。

俞氏轻声念了句佛,又见文官圈子里也有几位夫人脸色不怎么好看,她们带来的女孩子也都是打扮极精心的,只是看起来都恹恹的,有一个女孩甚至微微红了眼圈。

谭氏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也是一般心思的,都被张家两位侯府千金讥讽了。到底还是要脸面的,有些挂不住了。”又冲那边努努嘴道:“没想到陈御史家也有这意思,原是属他弹劾勋戚奏章最多的。”

俞氏轻轻道:“此一时彼一时,谁说得准。”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杨恬白两个小姑娘,却见两人头碰头说这话,不由莞尔,亏得一个订了亲,一个年岁小,远离了这今上选后的漩涡。

白原是个极活泼的姑娘,只是进宫前母亲再三严厉训诫,现下也不敢拉着杨恬唧唧喳喳说话了。她又不如杨恬年长,也不关注选后选妃的事,便只偶尔与杨恬说上一句“舅舅与我一盆极好的菊花,改日下帖子请姐姐来赏玩”,又或是“米巷那家点心铺子新添了蜜枣,好吃得紧”,一派小女儿的天真烂漫。

杨恬也喜欢白的娇憨,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着话,耳朵里也听着谭氏与俞氏的对话。

在见了许多熟面孔后,杨恬紧张完全消失了,又见许多人都在絮絮低语,倒有点在寻常官宦人家赴宴的感觉那些贵夫人也是这样在席间悄悄聊东家长西家短的。

她自小跟着哥哥一起读书,在与沈瑞定亲后,杨慎或多或少也会同她聊一些政事,尤其是一些同沈家相关的事情。

沈瑞总归是要入仕的,杨慎觉得妹妹还是应该多知道些的好,也不指望妹妹做个女诸葛,官眷之间总要交往,总是要做个贤内助的。

因此对于张家、周家的事,杨恬并不陌生,只是没甚兴趣,她也多少带了些文人的脾气,对于皇亲国戚的这些手段隐隐有些瞧不起。

她正寻思谭氏所说的陈御史是哪一位时,忽觉白拉了拉她袖子,往那边努努嘴。

杨恬顺着白示意望去,见那边已经进来一行五个宫人,打头的是一位管事打扮的中年女官,一时引起满堂骤然一静。

大家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甚至有两三个伯夫人笑着过去寒暄。

那女官面容刻板,几乎没有笑容,面对几位夫人的热情招呼只是简单回应,便扬声对殿内表示,太后宣召原东宫几位日讲官大人内眷觐见。

这是新皇的生日,太后召见新皇老师们的内眷给她们体面,也是应有之意。

俞氏并谭氏也是毫不意外的,彼此交换了个眼色,两人起身连同其他几位翰林夫人一起,带着自家女儿跟在那女官身后往东暖阁过去。

东暖阁里,太皇太后与太后居中而坐,两侧分别是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

金太夫人虽是太后之母,也颇得太后和先帝尊重,但在这样的场合,还是没有资格与大长公主、公主等天家贵女比肩,因此只在下首张家那边首位坐了。

张家人对面则是太皇太后娘家王家的女眷。

张家除了自家女儿,还带了七八位闺秀,诸位诰命身后,乌压压站的满满的,都是锦衣华服金玉满头,端得富贵逼人。

王家这边就只三位夫人,却是连自家的女孩儿都没带进来。

显见王家是不愿选妃这趟浑水的。

几位日讲官夫人进门后,在女官引领下向太皇太后、太后及诸位公主见礼,被赐座在王家人这边下首座位。

张太后以慈母形象招呼了各位日讲官,简单问候了家人几句,又象征性的夸了夸在座的小姑娘。

而众公主里,德清长公主的驸马林岳乃是举业出身,又多结交翰林名儒,日讲官里很有几位是与林驸马交好的,因此德清长公主也搭茬聊上了几句。

杨廷和现下最得帝心,诸位公主也是心中有数,也有人向俞氏及杨恬客气问话。

一众女孩子里,杨恬长相最为出众,公主们问话时又应对得体,不免多被赞了几句。

连上首淳安大长公主也笑着调侃道:“都说蜀中出美人,果不其然。难得是这份沉稳大气,真真齐全好孩子。听闻是与原沈尚书家公子定亲了?沈家真好福气!”

俞氏连忙陪笑谦逊一番。

知道内情的德清公主又笑夸了沈家,提及这沈家公子是直隶案首,松江沈氏又是出了两个状元公的,沈公子怕不又是一位大才子。

众公主们也凑趣的感叹这天作之合。

杨恬面对公主们问话时还能保持沉稳大方,一旦提及姻缘,还是禁不住羞赧的低下头,颇有些窘迫,但听着众人夸赞沈瑞,心底还是满满的欢喜。

张太后早已经知道这桩婚事,杨恬也从来不在选妃选后名单之列,因此对公主们夸赞也含笑听了。

而且据她安排在东宫的人手回报,杨廷和曾劝过太子与生母、与张家亲近,对此张太后颇为欣慰,也乐意给杨廷和妻女体面。

金太夫人并张家两位夫人因这是个订了亲的姑娘,不干选妃的事,便听听而已,也没什么反应。

张家小姐里却是有人不乐意了。

“表哥过寿这样的日子,还穿得这么寒酸来,这不是欺君之罪吗?”

满殿欢声笑语中,一个女童清亮的声音显得特别突兀,一时间殿内立时安静下来。

众人都望向出声之人。

但见建宁侯夫人身侧,一个垂髫女童正拉着旁边的豆蔻少女说话,恍若未觉堂上已然气氛不对。

而那豆蔻少女也用浑不在意的语气道:“不是欺君之罪。你只知道欺君之罪呀?这论罪应是‘大不敬’!”

那先出言发难的垂髫女童乃是张延龄的嫡长女张玉婷,豆蔻少女则是张鹤龄的嫡次女张玉娴。

这两人都是生在张家最得势时,被家里宠惯长大,又常进宫,素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