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泰从皇城里回来,听说祝缨这里要请客,请的是张运,便说:“使得。”换了身衣服,到祝缨面前来了。彼时项乐、项安也回来了,祝炼也从郑家的家塾里回来了。
祝缨与祁泰才换下了官服,吩咐了饭菜,张运就登门了。祝文抢先到堂上来说:“大人,张别驾还带了几个人过来,都是年轻书生。我认识得里面一个姓邹的是以前的学生。”
祁泰道:“还好家里饭菜还够。”
祝缨道:“你只管吃,别人的不够,你的也是够的。”
祁泰道:“好。”他也不打算多说话的,酒菜管够,很好。
祝缨对祝炼道:“你与一郎将人请过来吧。”
祝炼与项乐于是出去,项安问:“那我避一避?”
“不用。”祝缨说。
看到人走近了,祝缨才起身,到门口等到了张运,也看清了他身后的几个人。四个学生打扮的人,她都有印象。但是只有邹进贤一个是以前的官学生,另外三人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三人家境都不错,也是州内大户,祝缨认识这些人家。
张运与祝缨先见了礼,四个学生都带一点小激动地拜见祝缨,祝缨道:“进来坐,边吃边聊。”
她家里还是没有舞乐,但是酒食丰盛,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宾主坐下,祝缨先是慰问他们一路辛劳,几人道谢。祝缨又问张运向皇城里各部报了到没有,张运道:“已经去了,里头说如今事忙,也不知道要排到何时。”
祝缨道:“哦,东宫与永平公主家做亲,他们确实忙呢。”
张运的本意,乃是想请祝缨代为关说好过关,祝缨却不接这个话,只与他闲扯家常,先是让给张运等人上酒:“你们都能饮酒吗?长途奔波,饮些热酒解乏,不擅饮的也不妨,我这里还有热奶茶。”
他们都说喝酒,祝缨就让继续温酒,然后问一些梧州的情况,什么今年收成如何,又问他带这四个人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贡士。
张运忙说:“正是。邹进贤虽是官学生,但学问也好。刺史大人便点了他们四个,使我与他们同行。”
这一条张运认为也是需要祝缨的门路的。虽然每年各州都可以贡士入京,数目不等。但不是说州里推荐了到京城就一定能有官做的,贡士们不但要经过一次考试,还要排队等官职。考试答卷太差的,州里还要受责问,问刺史是不是瞎。即使通过了,也只是有一个做官的资格,等多久才能有实职也不一定,还得自己活动。因此京城滞留的贡士也不少。
但是祝缨就不一样了,凡她带出来的,必有把握给个官职。压根不用排期等空缺。
祝缨依旧不接这个话,还是与他话家常,询问梧州的情况,又问几个学生的话。邹进贤的情况她知道,另外三人以前是学问不怎么样的,现在成了“贡士”,未免误判了他们,出言考一考、套一套话。
一问之下,发现他们与之前也没什么长进,看衣服也是学生样。祝缨就问:“你们也补进官学了?”
学生答:“是,大人离高升之后,官学里又缺了几个,新使君检视名籍便命学生们补入了。”
难怪,不是考进来的。
祝缨对下面摆一摆手:“怎么不给他们继续斟酒呢?”眼看着学生们又喝下半壶,顺便问一问学校内的情况,她说话十分的和气,有意套话,学生哪经过她的手段?一壶半下去,嘴也没了把门的,舌头也大了,说了一件事:“旁的都好,就是番学生有些讨厌。”
“哦?怎么说?”
几个学生七嘴八舌:“蛮夷出身还那么傲气,夜郎自大!咱们与他们打了一架,使君还训斥了大家。”
张运忙说:“使君也没有偏袒哪一个,两下都罚了。番学生里有些个日后是要接着他们父兄做县令的,难免桀骜不驯一些。使君内心与大人一样,也是爱护治下所有人的。”
祝缨笑问:“那你们打赢了没有?”
学生们也说:“咱们也没吃亏,他们也没占便宜。”
祝缨笑出声来:“打架是要凭自己的本事。不过你们平时也该有风度啊!”
邹进贤因一直没什么机会多展现才学,此时便说:“彼时大人是为了经营梧州,不过是‘从权’,为了安抚召其归顺。如今初具规模,应该‘拨乱反正’了。”
祁泰咳嗽了一声,自斟了一杯,张运看过去,他尴尬地对张运举了举杯,张运忙也将自己的一个空杯子装成满的,讪讪地举了举,假作里面有酒似的做了个一饮而尽的动作。
祝缨道:“别喝太急,再醉了,明天还有正事呢。如今都不用每天早朝了,不用赶得那么早,差不多时候去吏部、户部那里排号就是了。”
张运忙说:“只怕要等太久,不知大人可否美言几句?”
“吏部的事情我不好干预,巧了,鸿胪寺与户部之间也有事,他们那里我倒可以为你催一催。”
张运又道了谢。
祝缨指了指邹进贤四人,道:“既然是贡士,抵京之后就好好温书备考,不要给你们使君丢脸。别驾得闲时,来家里坐坐。”
张运心领神会。
一餐饭吃完,天也不早了,祝缨也没个路条给他们,就留他们都在客房里住着。张运有心事,眼见几个学生都住下了,叫住门外的随从,塞了一个红包:“还请转告大人,我有事求见。”
随从收了他的红包,转头出了院子,很快又回来了:“大人在书房,您请。”将他引到了书房之后,又将红包拿出来,自留了一半,将另一半“贡献”了出来,与同伴们分了。
书房里,张运一点酒醉的样子也没有,擦着汗,说:“大人恕罪,无知小儿酒后狂言……”
祝缨摆了摆手,问道:“梧州究竟如何?”
“差不多吧。”张运说。
“‘不多’究竟有多少?”祝缨问,“你不说,但你看得出来,对也不对?”
张运苦了一张脸,道:“使君不能说差,只是没有那么好。他又有私心。”
“哦?”
“就是太心热了,他曾对下官说,梧州刺史只有从四品,面上不好看。”
以张运的经验,这位刺史水平中等偏上一点点,真不算差。邹进贤当着祝缨的面说“拨乱反正”固然是心直口快,但是细究这位刺史的所作所为,也不能说他走歪门邪道。重农抑商,正阴阳,明华夷,重士绅,哪一条都不能说是错的。
在张运看来,最错的就是“心热”。新刺史想要“编户”,把祝缨没办成的事给办成了,如此一来,梧州能升到个中州,最低下州保底,则他不必再熬资历,也能如祝缨一般,原地再升一级。也可带着刺史府的官员跟着升级,收拢下属之心更为他卖力。
但是就今晚而言,邹进贤的“胡言乱语”才是犯忌讳。新刺史如果追求个升级,反而不是错事。
哪知祝缨听了没对任何一条表示出不满,反而问他:“长史和司马该轮换了,使君有无奏请?”
张运张了张口,苦笑道:“他还要拿这个拿捏人哩,哪里又会有?”
祝缨道:“我知道了。你且休息去吧,碍不着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