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到了的时候,贾苍早就候着了。
这小少年这几日格外有劲儿头,每日早上卯时,荣国府的角门刚开,他就进来看账本了。一日三餐都跟着贾家用,中午只稍微眯眼打个盹儿,就又接着干活,每天都得到贾琏回屋的时候,他才恋恋不舍的回后街去了。
不过贾琏也没有亏待他,一日三餐包了不说,还给他那病歪歪的老娘请了大夫买了药。苍哥儿娘生的是穷病,从小独自拉拔儿子长大,没得吃没得穿,身体受损太重了,所以开的药都是滋补的方子,什么人参、黄芪、当归、枸杞、阿胶等等,都是贵价的东西。
非但如此,还把库房里堆积的燕窝等物,包了一大包送给了苍哥儿,让他带回去给他娘补身子。至于旁的柴米油盐,鸡鱼肉蛋,更是从各个庄子送来的物品中,挑了一板车悄悄送去了后街。
这样药补食疗双管齐下,三嫂子的病势就好了许多,如今已经能做些日常的活计,不必苍哥儿再家里府里两头跑了。
眼看着要去世的老娘,居然又精神了起来,大夫也说了,好生保养着,且还有几十年的活头呢。如此一来,苍哥儿就对贾琏死心塌地了,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所以才这么竭尽心力的做事,只是为了能报答贾琏一二罢了。
议事厅里,几个积年的老账房负责对账,苍哥儿领着家里的几个管事核对货品,贾琏就只需要检查一遍即可。这工作量减了一多半,可算是能坐下好生歇息歇息,不必再事事亲为了。
贾琏抿着手里的茶,心里做着规划,今儿还只是腊月初一,离着过年还有二十来天。工部衙门是腊月二十三封笔,不过现在天寒地冻的,他们做的研究实验什么的,也不见什么成效,所以这些日子可以尽情摸鱼,倒也不碍什么。
趁着这个空闲的时间,贾琏盘算着,等到各地的管事掌柜的了事之后,他先去京郊附近的两个庄子里,会一会贾赦说的那些人。至于更远些的,等明年自己寻个机会出京,再去看看。
不过现在也不能闲着,贾家族人虽然大半都烂在骨子里了,但也有几个好的,诸如苍哥儿、芸哥儿这些小辈们,若是能多加管教引导,日后也未必不能做个臂膀助力。
打定主意之后,贾琏决定明儿就忽悠贾珍一起,去族学里走一趟。
如今这个时候,贾蓉才知十三岁,还在族学上课呢。贾珍即便再是混蛋,这时候对这唯一的独苗儿子,心中还是有几分看重的,若是给他知道了族学里的乌烟瘴气,说不得便要大发雷霆,刚好能趁机肃清些毒瘤。
若是操作的好,翻过年再寻几个有本事的秀才举人,来贾家族学里坐馆教书,说不得还真能扭转了那族学的歪风,让贾家下一代的子弟们,能懂得些礼义廉耻。
想的出神的贾琏,还是被昭儿给唤回神来的:“二爷,外头我见着咱们屋里的小厮探头探脑的,刚出去问了,说是王家人和三位姑娘,都回去了。”
贾琏一听,脸上就露出来个笑,看了看今日的工作,确定贾苍和几个管事能搞得定,他就抬腿走人了。
一路快走回了东大院,王熙凤正端了个小碗,拿着汤勺慢慢吃东西。
贾琏褪去了外面的披风,站在火炉前去寒气:“这是吃的什么,闻着怪香的。”
“张嬷嬷琢磨出来的鱼冻,放了点儿香醋和芝麻油,吃着爽口的紧。”王熙凤放下碗,笑着回道,随即又冲着丫鬟吩咐,“让人给你二爷也送一碗上来,小厨房若是还有旁的吃食,也一并挑几样呈上来。”
贾琏见她心情好,自己也跟着笑起来:“既是你喜欢,便都留着晚上吃,我现在还不饿呢,吃些旁的也就是了。”
王熙凤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一碗鱼冻,值得什么呢,说的这样可怜巴巴的。我吃这一碗尽够了的,顾嬷嬷和吕娘子都说了,一顿不能吃的太多了,需得少食多餐才好。”
贾琏这才罢了,感觉到浑身都暖和了,不会冻到王熙凤,这才走到炕桌旁坐下。
一杯热茶还没有喝完,外头平儿就提了个食盒进来,打开一看,里头装的正是从小厨房拿来的吃食。
当先摆出来的,就是一个巴掌大的甜白瓷釉小碗,里头装着大半碗晶莹剔透的鱼冻。上面还撒了些辣椒油、香醋和芝麻油,闻着就酸酸辣辣的,在这火炕烘烤的屋子里吃上一碗,想想就觉得舒服。
然后是一碟子五香豆干,一碟子糟鸭掌、鸭货,一碟子胭脂鹅脯,外加一份银丝卷儿。
这是顾忌了贾琏的口味,他素日里就喜欢吃重口的东西,那些甜腻酸辣的食物,等闲筷子都不动的。
忙活了大半个下午,虽然贾琏只是监工,这会子见着这些东西,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遂拿了筷子,自己慢慢吃了起来,一口鱼冻下口,忍不住惊艳的挑起了眉毛。
这鱼冻果真好吃,冰凉爽口不说,点缀的那一点子辣椒油和香醋,才是点睛之笔。舌头轻轻一抿,便在口中化开了,犹如味觉炸弹一般,给予人最丰厚的味蕾体验。但是又因着鱼冻的食材简单,并不会让食客觉得腻烦,倒平添了几分意犹未尽。
小碗里的鱼冻不多,贾琏三两口就吃完了,有配着几样小菜,吃了半个银丝卷,就放下筷子不动了。
已经快到申时末刻,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了,这会子吃多了,晚上就吃不下了,于养生并不好。
待到他重新洗了手坐下,这才挥手让屋里服侍的下人出去,和王熙凤说话:“今儿我去老爷那里,软磨硬泡了半天,他终于松口给了我个名单。上面列着的人,据说都是各行各业有能为的,若是能收为己用,日后别说咱们俩能清闲些,就是巧姐儿她们这些个小辈们,也能得几个有力的帮手。”
王熙凤听了这话,忍不住坐起身来,惊喜道:“还有这好事儿?老爷手中有这么多能耐人,怎么上辈子就混成了那样儿的了?”
贾琏一言难尽的抹了把脸,低声解释道:“那伙人并不是贾家的下人附庸,只是早年间受了老太爷和先老太太和恩惠,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轻易展露人前,这才在贾家的庄子里落了脚。”
“但是有能耐的人,大多也都有傲气,从前老太爷和先老太太都是有本事的,偶尔还能使唤得动他们。可如今咱们老爷,你也是知道的,除了吃喝玩乐,旁的几乎一窍不通,人家怎会再给贾家卖命。”
“上辈子我也没有见过这群人,但是模糊知道就是在兰哥儿周岁的时候,老爷有段日子非常急躁,见谁都像是吃了炸药似的,连老太太都被他下了几回脸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王熙凤细细回想了一番,终于从脑子里掏出了零星的一些记忆:“想起来了,那时候我还跟你说呢,说是大老爷终于硬气了一回,谁料到没多久又熄火了。”
自己的亲爹老子,贾琏不好跟着一起吐槽,只得转了话头儿:“我估摸着,就是那时候,这群人脱离了贾家。你想着,先老太太时候犯下的事儿,过了这好几十年了,记得的人几乎都没有了,贾家又是个没能耐的,人家可不就瞅准时机跑了了事。”
“不过,后来我和老爷被发配平安州之后,这群人里头,也有几个人伸出手帮了一把。不然就我们爷俩儿那时候的身体,不等走到平安州,估计就死在半路上了。可惜,后头即便到了平安州,老爷也没有撑多久就去了。”
王熙凤听到这里,收了脸上的表情,回来至今,她还没有和贾琏仔细说过前世的事情。
贾琏只知道她和贾家的女眷一起,被关到狱神庙看押,后来一病死了。而王熙凤掌握的消息,也就只有贾琏和贾赦担了荣国府大半的罪责,跟自己划清关系后,紧跟着扶正了平儿,随后就被发配到平安州去了。
也是因着贾琏和贾赦都走了,自己这个生母被关在牢里,平儿一个丫鬟扶正的妾室,手里头既没钱又没人,所以巧姐儿才被他们钻了空子,使了手段卖出去了。
如今两人朝夕相对已经快两年了,贾琏的变化王熙凤是看在心里的,这绝不是被流放一趟能改变的。再有他那些古怪的念头,在工部造出来的稀奇东西,桩桩件件都是前世没有的,想必是另有奇遇。
王熙凤心中早就好奇了,只是碍于两人的关系,一直没有好意思问。今儿这么话赶话的说到了,王熙凤就忍不住了,当然这也和二人如今关系缓和了有关。
她轻咳了一声,小声问道:“我一直没有问你,上一辈子,你去了平安州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贾琏见她一脸好奇,但好奇中又透露出几分认真,便知道这是真的想听。
上一世的事情,对他和王熙凤而言,都是难以诉说的伤痛,等闲时候贾琏自己也不想回忆。
但是自己老婆想听,贾琏又有心借着这个机会,和王熙凤打开心结,希望能让她彻底放下心中的芥蒂。毕竟王熙凤肚子里这个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总不能孩子生下来之后,父母双方还是面和心不和,只是在大家面前,维持着相敬如宾的态度吧。
所以他在心中思忖了一会儿,也就张口说了起来:“对你来说,那是上辈子,但是于我而言,那已经是两世之前了。”
王熙凤被这话吓的一懵,两世之前,这是什么意思?
贾琏既然开了口,就没有隐瞒的打算:“我被发配平安州之后,刚开始因着有人暗地里照拂,倒也勉强能活下去。但是毕竟从小养尊处优娇惯坏了的,那些活计是真的做不来,日日咬牙忍着,也不过是盼着新皇登基天下大赦的时候,能回去见见巧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