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上了茶,自然就知趣地退出了屋子,九哥坐下来喝了几口茶,左看右看,半天才仔仔细细地看向了七娘子。
两姐弟长到今天,已经有了明显的差别,七娘子秀丽婉约,像江南水乡边的一缕丝竹音,九哥却是绵密沉稳,温润处,有些封锦的神韵。
他垂下浓密的睫毛,看向了烛台边的几星滴蜡。
“七姐明儿就要出嫁啦。”
七娘子也撑着手望着九哥,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是呀,明儿就要出门子,以后,就不能照看九哥了。”
不知为什么,她的喉咙里忽然有了几分梗塞。
“你要好好读书,家里的糟烂污,不要多管。”她轻声叮嘱。“等权家小姐过门了……你想想去世的娘……你要好好待她,就算不喜欢她,也多尊重她几分,不要宠妾灭妻、妻妾相争。权小姐一世的喜乐,就操纵于你手中,你待她好,她待你好,两个人和和美美,才是过日子的样子。”
九哥眼圈也是一红,他低沉地应了一声,“好!”
他又低声问七娘子,“许家,七姐是真想嫁吗?”
这话,九哥在到京城的那一晚就问过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知道自己不能有第二个答案。
以九哥对她的重视,自己只要答一个不字,顿时就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家庭革命,除了让父子、母子之间再生嫌隙,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这不是话本小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想要求另一门亲事也不可得。私奔更只是纯属做梦,没有户籍,银两再多,一个弱女子还不是任人摆布,再说,她到哪里找人和她一起私奔?
路,真是一条绝路,没有一点生机。
既然如此,何必让九哥跟着自己难受?
七娘子就强迫自己露出了一抹笑。
“你也不是不知道……表哥和我早就……”她努力扮演着喜悦。“缘分是这个样子……”
九哥又叹了一口气。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到底还是没有骗过这个聪慧的双生弟弟。
“还是怨我。”九哥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叫你等我长大……可是我没有想到,我长得太慢,你却嫁得太早了……”
七娘子的眼泪,纷纷而落。
九哥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七娘子的头按到了自己肩上。
“你怕不怕。”九哥问句传递到七娘子耳朵里,就像是一声叹息。
七娘子的眼泪就掉得更厉害了。
她很想说不怕,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然而,她的确是恐惧的。
她害怕许凤佳未知的态度,害怕许夫人、太夫人之间的战争,害怕未知的凶手,害怕平国公……许家就像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正在等候的巨兽,要走进它的肚子里,七娘子再勇敢,她毕竟也还是怕的。
“再怕……也要嫁啊!”她一边哭,一边自嘲,“难道还赖在杨家不走,看父母的脸色……很多事,总是要面对的!”
“如果表哥对你不好,你告诉我。”从九哥胸膛之中传来的声音,慢慢地震动着七娘子的耳膜,“谁对你不好,你都告诉我,我虽然还小,但很快,就能长大了!”
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九姨娘。
九姨娘最盼望的,就是这一双儿女平安成人,成亲生子,安然度日。
尽管在这份安然后头藏了数不尽的辛酸与血泪,但这一天,也终于快来到了。
翌日吉时,许凤佳身着四品绯色公服,上门迎娶七娘子。
江南礼俗,新科姑爷要喝拦门酒,京城却从来没有这样的说法,行礼时虽然热闹,却也庄重。一应行事,都由主婚人赞礼宣告安排。
七娘子一早打扮停当在后堂相候,只听得堂前无数声的起身跪拜赞礼,大太太与大老爷的轻声说话,待得主婚人一声赞礼,便由侍女护卫导引而出,立于堂前,和许凤佳对面行礼——戴了盖头,她也不过是看着一双鞋罢了。
大老爷轻咳一声,俨然吩咐,“往之女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
这都是礼俗惯例,七娘子向大老爷一拜,又只听得耳边大太太轻声叮嘱,“必恭必戒,毋违舅姑之命。”七姨娘小声的说话,“尔忱听于训言,毋作父母羞。”
这就是临出阁前的最后一次庭训,七娘子一一点头受过,有人递了一条红绸过来,在满目的红里,她手牵红绸,慢步出阁。
花轿不久就到了许家,透过盖头、轿帘,依稀可见巷子口内外张红挂彩,满是喜气。轿外炮竹震天,道喜声随处可闻,未几,喜娘扶七娘子下轿。
她身着四品命妇全副披挂,由新郎前导,手牵红绸脚踩锦毡,缓缓地进了堂屋,先拜祖母,再拜舅姑,这一路锦绣千重,纵使视物不够分明,七娘子依旧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许家的富贵。
好容易进了洞房,手中被塞了装满五谷的宝瓶,七娘子端坐垂头,过了不多久,伴随着满堂哄笑,便有人叫道,“大将军来了!”
在轰然的道贺声中,一柄剑忽地伸到了盖头底下,七娘子蓦地一惊,只听得喜娘笑,“武将娶亲,剑柄掀盖头,新妇不要惊惶。”
果然,这嵌了绿松石,纹饰华美精致的剑柄顿了顿,便往上扬,挑掉了七娘子的盖头,又回头顶住她的下巴,轻轻上挑,逼得七娘子抬起头来。
她的剪水双瞳,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一双深沉似海的眼。
许凤佳神色静若止水,不见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