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五千字大章……
王城的大钟楼不在宫内,而在外郭,因为这钟的本来目的,就是为了召集国人百姓集会宣布政令用的。
所以周太子仁还得登上马车,赶赴宫外才行。
按照礼制,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国都快亡了,太子仁也顾不上自己还未正式登基,直接就用了他父王的车马。
六匹好歹还能吃上粮食的老马套辕,带着太子仁,和他最信任的老太傅,以及十多名宫甲向城南驰去。
沿途,他们首先路过了一片官署区,这里最为靠近王宫,是贵族们的居所,看上去层层叠叠,居住其中的只怕有万余人之多。
当年平王东迁时,大量西土贵族跟着过来,有周、召、荣、毛、尹等氏族;而到了洛阳后,几百年来支系分散,又产生了甘氏、刘氏、王叔氏等数家。这上百个家族盘根错节,依附在王室身上,他们拥有大片土地住宅,不事耕作,每日锦衣玉食,只需要在作战时派出一些战车加入六师。
在周代,当兵入伍本来是贵族的特权和骄傲,然而被晋国保护了一百多年后,周人的肉食者们日益堕落懈怠,休说亲自拱卫王室,他们连兵赋都屡次推脱,不想缴纳了。
时值赵军临城的危急时刻,这里同样乱作一团,太子仁本来还希望号召一些心存周室的贵族武装起来,披甲持锐保卫城邑。但看到他们各家都各闭门户,只忙着将礼器、财物藏匿起来时,顿时大失所望。
太傅冷眼旁观,淡淡地说道:“正如《十月之什》所言,‘择三有事,亶侯多藏。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择有车马,以居徂向。’大难临头,这些人从来是只顾家而不管国,当年骊山之难后,宗周众勋贵就只顾着自己先跑,而不管平王孤军遇险。”
每逢大难临头,成周贵族都是这尿性,若非他们如此软弱自私,两百年前王子带引着戎狄打来时,周襄王也不用弃城而走了。
“若公卿大夫可以依仗,余还有必要跑出宫来么?”太子仁倒是早在预料之中,他咬了咬牙,命令御者继续向前,朝外郭的平民居住地驶去。
……
周制规定,王城之外百里以内,分为六乡,每乡设乡大夫管理政务。乡闾居民基本是按照宗族而居的农民,相互之间具有血缘关系,也是周朝军队的主力。
然而随着时代变迁,六乡制度也难以为继,王子朝之乱后,血缘纽带联系的六乡制度更是彻底崩溃,大的宗族分裂四散,反倒是在城郭内谋生的小户人家越来越多起来。周室人众地寡,所以住在城里的人基本都做工匠或者商贾,所以后世到了苏秦的时代,才会说“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
当天子之驾冲出内城后,太子仁首先面对的,就是这些听闻大军临城,正赶紧解散集市,准备结束活计,收拾摊位赶紧回家的工商们。
“太子驾到!众人敢不行礼!?”忠心的御者大声说道。
国人、工商有些愣神,但还是习惯性地朝披麻戴孝的太子仁见礼。
“二三子免礼。”
太子仁现在也顾不上礼仪,站起来,让所有人都能看得见他,嘶声力竭地呼吁道:“百姓们!先王刚刚驾崩,赵侯不臣,竟欲谋我周室,现已兵临城外。孤虽年少,却不容他以下犯上,必要保王室尊严。今六师不齐,城头空虚,还望百姓们能拿起兵刃,加入卒伍,助我守城!”
一边说着,他一边让后面的宫甲将拉在副车上的兵器甲胄大捧大捧地抱下来,炽热的目光看向众百姓,希望他们能拿起武器,跟在自己身后保家卫国。
然而让太子仁失望的是,这片闹市有数千百姓,但他们只是望着满地的陈旧兵器,却没有人去捡起来,加入太子的军队。
气氛似乎被凝固住了,众人空洞的眼神中满是冷漠,而太子仁拿着长剑在戎车上呆立,涨红了脸,极其尴尬。
憋了半天,他只能大声恐吓道:“难不成就没人感激周室六百年恩德?难不成汝等要等到赵军破城屠户,才后悔莫及么!?”
过了半响,才有一个手持鸠杖的耆老颤颤巍巍地出面为太子解围。
“太子。”
他拱手笑道:“过去五六年里,赵国的军队调防,从成周路过没有十次也有八回,所需的粮食、蔬果也都是以平价甚至是高于市价的钱帛购买,于吾等商贾工匠,一直是秋毫无犯啊,屠城绝户,怎么可能……”
这一番话引起了一阵赞同,黄池之会后,周室几乎变成了赵国的一个外郡,赵军三天两头就借道。百姓们一开始还心存畏惧,可渐渐地却视为平常。没有了被屠戮的危险后,众人顶多暂停生意回家躲上几天,很快生活就能一切如常,何苦跟着太子仁去城头与强大的赵军对抗?
至于太子仁口口声声的“王室尊严”,与他们何干?
而“周室六百年”恩德,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有来集市贩卖物品的农妇农夫就小声嘀咕道:
“什么恩德?吾等没有逃亡外国,留在周地为贵人耕田种地,已经十分尽责了。家里仓禀里虽然盛满粮食,三成却要送给王室,再有三成给邑主,吾等所剩无几。每年八月才到,吾等便要采集丝麻,给贵人做衣裳,艳华贵的衣服献了出去,可吾等却无衣无褐,难以过冬……”
一石激起千层浪,随着这声抱怨,百姓中陆续有异样的声音传来。
“不错,十一月天气已寒,吾等还要上山猎貉,猎取狐狸皮,送给贵人做皮袄,猎到大猪要献王公,打到小猪才能归自己,不然就要打断腿……到了十二月大雪纷纷,贵人们在宫室里饮着暖酒,烤着炭火,吾等却要继续去冒险,砍伐柴薪给贵人烧炭,我这满手冻疮,就是这么来的!”这是一位猎户在咬牙切齿。
“织机上的梭子已经空荡荡,吾等穿葛鞋用粗麻线捆绑,我的孩儿们只能赤脚踩踏寒霜。相反那些轻佻的王子王孙,却穿着吾等所织的上好丝履,大摇大摆走在周道上。周道如磨刀石般平坦,又好像射出的箭一般笔直。王公贵族们可以漫步其上,吾等草民却只能跪在道旁的尘土里不敢抬头。”这是女织工在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