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鄱阳湖。
这片自古便以“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而闻名天下的浩渺水域,此刻却褪尽了所有的诗意与温柔,化作了人间最庞大、最狰狞的修罗场。它不再是碧波万顷的江南明珠,而是一头蛰伏了千年的巨兽,正用它那钢铁与火焰铸就的巨口,贪婪地准备吞噬掉投入它怀中的数十万生灵。
天,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在湖面上,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血污的裹尸布。风,也带着一股子铁锈、桐油和死亡混合的腥气,吹在人脸上,凉飕飕的,直透骨髓。
湖面,是黑色的。
那是数不清的船帆所汇成的海洋。北岸,是朱元璋的吴王军。他们的战船,在对面那些庞然大物的映衬下,显得如此小巧,甚至有些寒酸。然而,这些被陈友谅讥讽为“渔船”的舟楫,却排列得异常整齐,如同一群蓄势待发的狼群,每一艘都绷紧了肌肉,露出了锋利的獠牙。船头,那象征着吴王权威的龙纹在灰暗的天光下依旧张扬,仿佛随时都会腾空而起,撕咬眼前的猎物。
船上的士兵,大多是淮西子弟。他们的脸庞被江风和烈日雕刻得棱角分明,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与恐惧,只有一种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来的、近乎野兽般的坚毅。他们跟着朱元璋,从濠州的一个小兵,一路打到如今的一方诸侯,见过的死人比见过的活人还多。他们深知,此战,非生即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空气中,除了那股子腥气,还有一种无形的、几乎要凝固的紧张,那是大战前夜,所有战士共同的心跳。
南岸,则是另一番景象。
如果说北岸是蓄势待发的狼群,那么南岸,就是一头正在缓缓苏醒的史前巨兽。陈友谅的汉军舰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巨舰”阵列。一艘艘如同小山般的楼船横亘在湖面上,船高数丈,甚至有些建了三层、四层甲板,远远望去,简直是一座座浮动的城堡。巨大的船体由上好的楠木打造,铁皮包裹,坚固得足以撞碎任何敢于阻挡它的东西。
多层甲板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士兵,他们身披精铁重甲,手持长矛大刀,如同蚁群一般,一眼望不到尽头。船舷两侧,巨大的投石机和从元人那里缴获或仿造的火炮,狰狞地探出炮口,黑洞洞的炮口沉默着,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仿佛在嘲笑着对面的“小不点”们不自量力的挑衅。
陈友谅的“汉”字大纛,高高地插在旗舰“定海神针”的桅杆顶端。那是一面用整块金线绣成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声势浩大,光是看着,就足以让胆小者肝胆俱裂。那是一种纯粹的、用力量和数量堆砌起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常遇春,就站在自己旗舰“飞龙号”的船头。
他今天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厚重铠甲,而是换了一身轻便的鱼鳞甲。这身甲胄护住了要害,却又不会影响他灵活地指挥。他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虎贲”的剑柄上,另一手负在身后,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如炬,正一瞬不瞬地眺望着远处的敌阵。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在血液里翻涌、奔流,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对于常遇春而言,和平是无聊的,安逸是可耻的。只有在这样的战场上,面对着这样的强敌,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真正地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厮杀而欢呼雀跃。
“好大的船……”他身边,一位年轻的水手官,名叫阿福,嘴唇有些发白,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恐。他刚加入水师不久,从未见过如此恢弘恐怖的阵势,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被对面的巨舰给压得停止跳动了。
常遇春闻言,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张平日里杀气腾腾的脸上,此刻竟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阿福的肩膀,朗声道:“船大,有什么好怕的?”
他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瞬间驱散了阿福心中的部分阴霾。
“你想想,”常遇春眯起眼睛,指了指对面的楼船,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狡黠,“船那么大,目标不就更大了吗?咱们弓箭手、火炮手,闭着眼睛都能打中!这叫什么?这叫老天爷赏饭吃!”
他顿了顿,见阿福和周围的几个士兵都愣愣地看着他,脸上的恐惧被一丝好奇所取代,便继续笑道:“你看他们那样子,笨得像头水牛,在咱们这片小池塘里,转个身都费劲。咱们呢?咱们就是那叮咬牛虻,个头虽小,但灵活,刁钻!咱们不跟它硬碰硬,就围着它飞,专挑它耳朵根子、腿弯子这些软乎地方叮!叮得它浑身难受,又抓不着,又挠不到,看它还怎么嚣张!”
这番生动而幽默的比喻,让周围原本紧张到凝固的气氛为之一缓。几个士兵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阿福也咧开了嘴,心中的恐惧被一种荒谬的自信所取代。是啊,再大的水牛,也怕小小的牛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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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真是神人也!”阿福由衷地赞叹,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常遇春哈哈大笑,笑声如同洪钟大吕,在略显压抑的湖面上传得老远,传遍了整个船队。他就是要用这种举重若轻的自信,这种视死如归的从容,去感染每一个士兵。他知道,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士气,是比任何精良的武器都重要的东西。只要人心不散,就有胜利的希望。
他笑着,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自己船队的士兵们。他看到了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紧张,也看到了他们对自己的信任。这份信任,沉甸甸的,比他身上的铠甲还要重。这是主公朱元璋对他的信任,也是这些将士们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的信任。常遇春的心中,那股战意之外,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他不仅要赢,还要带着尽可能多的兄弟们,一起活着看到胜利的太阳。
就在这时,一声震天动地的号角声,如同九天惊雷,猛地从南岸传来!那声音苍凉、雄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王者霸气,瞬间撕裂了湖面上的宁静。
紧接着,是无数面战鼓被同时擂响!
“咚!咚!咚!”
沉闷而巨大的鼓点,如同远古战神的脚步,一下,一下,重重地踩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整个湖面都随之震动,连脚下的甲板都在微微发颤。那不是简单的鼓声,而是一种宣告,一种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来了!”常遇春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神一凛,如同出鞘的利剑,迸发出惊人的寒光。
只见陈友谅的舰队开始缓缓移动。那些如同小山般的楼船在前,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城墙,无数的战船紧随其后,如同黑色的潮水,向着北岸席卷而来。整个湖面都被他们的气势所笼罩,原本就灰暗的天空,仿佛又暗了几分,阳光被那遮天蔽日的船帆完全吞噬,一种末日降临般的压抑感,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传我将令!”常遇春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虎贲”,剑身在灰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刺眼的寒芒,剑尖直指前方,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各船听令!按预定阵型,散开!不要与他们硬拼,绕着圈子走,用弓箭和火油弹招呼他们!记住,我们的目标是骚扰,是消耗,不是送死!谁也不准恋战,违令者斩!”
“得令!”传令兵脸色一肃,飞快地将命令通过旗语和传令鼓传递下去。
吴王军的船队如同一群被惊扰的鱼群,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灵活性。原本紧密的阵型瞬间散开,分成数个精干的小队,如同鬼魅一般,从侧翼向着敌军的巨舰阵包抄过去。他们的小船在巨舰的缝隙中穿梭,游刃有余,仿佛那些庞然大物是静止的山峦,而他们则是山间自由流淌的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