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赫然是一只巨大的、竖立的眼睛!
眼睛的刻画极其古朴而诡异,巨大的瞳孔占据了石刻中心,周围环绕着繁复细腻、仿佛在缓缓旋转的螺旋纹路!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一条粗壮狰狞、布满细密鳞片的蛇形躯体,正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死死缠绕、绞紧着这只巨眼!蛇头高高昂起,就在巨眼瞳孔的上方,獠牙毕露,似乎在吞噬,又似乎在守护!整个图案线条刚劲、扭曲、充满了一种古老而蛮荒的压迫感!与舰队之前在风暴后发现的未知船骸上那奇异的符号,在风格和神韵上,竟有着惊人的、令人不安的相似!
“这……这是……”郑玄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手指几乎不敢触碰那冰冷的石刻,“婆利国(古印度人对东南亚部分地区的泛称)传说中的‘纳迦之瞳’?不对……纳迦是蛇神,守护水源……这却是蛇在绞缠眼睛……从未在任何现存的天竺、波斯乃至大秦(罗马)的典籍图录中见过此种图纹!”
“老师!您看这蛇身缠绕的细节!”一个年轻助手指着巨眼瞳孔边缘一圈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符号,“这些像不像……像不像舰队发现的那块青铜碎片边缘的三角刻痕?只是放大了许多倍!”
郑玄凑近了仔细端详,浑浊的老眼猛地缩紧:“没错!是那种尖锐的、向内旋转的三角符号!放大重复后,构成了瞳孔的外环!”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他的后脑!这绝非巧合!船骸上那未知异族的符号碎片,竟然在此地神庙的石刻上找到了更庞大、更完整的对应!这偏僻的印度河岸小邦的神庙,竟与那在深海未知之地覆灭的诡秘船骸,存在着某种跨越时空的联系?
貂蝉(柳烟)悄无声息地走到人群边缘,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那巨大的蛇缠竖眼图案攫住了。心脏猛地一跳!一种冰冷而熟悉的悸动感瞬间攥紧了她!这图案……与当初在洛阳深宫之中,她从那个来自遥远西域、形貌诡谲的胡商那里,以一支惊鸿舞换取而来的、那张描绘着古老地底邪神崇拜的羊皮卷上,某个角落的禁忌符号,何其相似!只是眼前的石刻更加宏大、更加粗犷、更加……活灵活现,仿佛那冰冷的石头随时会裂开,释放出盘踞其中的邪灵!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舞者敏锐的感知告诉她,这块被挖掘出的石头,连同它所承载的图案,绝不仅仅是历史的残片。它更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一个指向未知深渊的路标。它被埋藏于此,如同一个被遗忘的诅咒,直到被这些执着于知识的华夏学者,再次从尘埃中唤醒。
“拓!立刻拓下来!”郑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和更强烈的求知欲,他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对绘图师下令,“用最上等的薄绢和最细的墨!一丝纹路都不能遗漏!还有旁边那些模糊的、像文字的刻痕!快!”
绘图师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铺开特制的薄绢,调制墨汁。貂蝉看着那冰冷的竖眼在薄绢上渐渐显影,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影感沉甸甸地压上心头。风暴、船骸、未知的灼痕伤口、岛上土人恐惧的“天神之怒”怪病流言……还有眼前这深埋在印度神庙废墟中的诡秘符号!这些散落在万里海疆的碎片,正在被一股无形之手,缓缓拼凑成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拼图。她仿佛看到那冰冷的竖眼,跨越了时空,正冷冷地注视着这支闯入它古老领域的华夏舰队。
就在石刻的阴影悄然蔓延之时,舰船前甲板的谈判桌上,僵局也终于被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撬动了一丝缝隙。
一名隶属随船医疗队的年轻医徒,在貂蝉离开后不久,端着一个散发着浓郁草药清苦气息的陶碗,匆匆走到几名被安置在船舷角落、正由江东医官处理的土人伤者旁边。其中一人胸腹被爆炸飞溅的木片划开一道长口,皮肉翻卷,虽然经过了初步止血包扎,但依旧痛苦呻吟,面色因失血和惊吓而灰败。另一人则是被冲击波震倒,撞伤了头部,神志有些模糊。
“老师,甄夫人(方晴)特制的‘止血生肌散’和‘清瘟定神散’已经调好了。”医徒将陶碗递给负责处理外伤的资深医官。
医官点点头,小心地解开那重伤者渗血的粗麻布绷带。伤口暴露出来,边缘红肿,隐隐有发炎的迹象。医官用煮过的布条蘸着温热的盐水仔细清理伤口,然后取过一个细颈瓷瓶,将里面淡绿色、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粉末(研磨的蒲公英、地榆、仙鹤草等混合,加了少量提纯的广谱抗菌成分)均匀地撒在创面上。接着,又取过另一个瓷瓶,倒出几粒用蜂蜜裹好的褐色药丸(含有少量水杨苷提纯物和安神药材),示意通译帮忙告诉伤者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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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重伤的土人起初极其抗拒陌生的药物,眼神惊恐。但在通译反复解释“这是神灵赐下的良药,能救你性命”以及伤口上药粉带来的清凉镇痛感双重作用下,才半信半疑地吞下了药丸。
奇迹般的景象发生了。
仅仅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当医官再次给另一位伤者换药时,那名重伤者的呻吟声明显减弱了许多!他灰败的脸色恢复了一丝血色,原本急促的呼吸也平稳下来!更令人吃惊的是,当医官小心地揭开他伤口上覆盖的药布查看时,那原本红肿翻卷的伤口边缘,竟然已经停止了渗血,而且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粉红色,开始有收拢愈合的迹象!这远比他们土人巫师用草木灰和不知名草叶糊糊的效果快了不知多少倍!
“神药!真是神药!”旁边一个伤势较轻、目睹全过程的土人随从忍不住激动地叫了起来,看向江东医官和那药瓶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敬畏。他连滚爬爬地跑到扎莫林和瓦苏德夫婆罗门身边,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报告着这神奇的一幕。
扎莫林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震惊,他猛地看向那些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瓶。瓦苏德夫婆罗门的眼睛也骤然亮起,他拨动念珠的手指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鲁肃和陆逊:“远方的使者……你们……你们掌握了‘生命甘露’(梵语:Amrita)的力量?”对于这片饱受疾病、瘴气和伤痛折磨的土地,一种能立竿见影挽救生命的神奇药物,其震撼力甚至不亚于那毁灭性的炮火!这不再是单纯毁灭的力量,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令人渴望的“生”的力量!
鲁肃和陆逊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神色和气氛的微妙变化。陆逊心中一动,肃然道:“此乃我华夏医术之精粹,珍视生命,普济众生。若卡利卡特愿为友好邻邦,互通有无,此等良药,自可分享。”他将“良药”与“友好邻邦”、“互通有无”紧紧联系在一起。
瓦苏德夫婆罗门深吸一口气,看向扎莫林,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扎莫林,或许……梵天为我们指引了新的道路。力量与毁灭之外,还有治愈与知识的馈赠。那片高地……或许可以成为观察神启之地,也可作为……交换生命甘露的场所?”他巧妙地避开了“割让”、“法外之地”等敏感词,将据点定位为“观察”和“交换”的场所。
扎莫林脸上的挣扎之色剧烈翻涌。香料贸易的巨大利益、炮舰的恐怖威慑、神药的惊人诱惑、婆罗门态度的微妙转变……多重砝码在心头激烈碰撞。他再次望向岸边,目光扫过那些简陋的房屋,那些惊恐未消的子民,最终又落回那艘喷吐着黑烟的巨大铁兽,落在那些散发着奇异药香的瓷瓶上。
时间仿佛凝固。河风吹拂着每个人的衣袍,带来森林深处沉闷的鼓声(或许是某种祭祀仪式)。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扎莫林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鲁肃和陆逊,声音干涩,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那片高地……可以给你们,建造你们的……码头和营地。但仅限于划定的范围!你们的商人和士兵,在营地之外,必须遵守卡利卡特的法度!我的人有权进入你们的营地监督,确保没有……不敬神灵的行为!作为交换……”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医官手中的瓷瓶,“你们必须保证,优先供应这种能救命的药物给我的子民!还有,香料的价格……必须由我们双方共同议定!”
鲁肃与陆逊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终于松口了!虽然附加了监督条款,但“自治”的核心诉求——司法管辖权,在据点范围内实质上已经达成!监督?在绝对的力量和即将建成的坚固要塞面前,那不过是一层脆弱的遮羞布。至于药物和价格,本就是谈判的筹码。
“可!”鲁肃斩钉截铁地应下,随即补充,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范围必须明确勘定!立刻!相关文书,即刻签署!”他知道,必须趁热打铁,在对方尚未完全消化这妥协带来的屈辱感、或者其内部反对势力抬头之前,将生米煮成熟饭!
协议达成!
当夕阳如同熔化的金液洒满卡利卡特河口时,这片刚刚经历过雷霆与硝烟的土地,呈现出一幅极度割裂的景象。
西岸那片被指定的高地上,已是热火朝天!蒸汽驱动的巨大吊臂发出隆隆的轰鸣,将沉重的预制铁板桩从运输船上吊起,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重重砸入松软的滩涂与岩基之中!这些特制的、带有锁扣的巨大铁板桩,正是江东工部为了海外据点快速建设而研发的“迅捷壁垒”系统。它们相互咬合,形成坚固的骨架。数百名精壮的江东士兵和匠人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在军官的号令下,挥舞着铁锤和铁锹,有的负责稳固桩基,有的则在后方快速地用铁索和厚木板搭建内部结构。尘土飞扬,汗水浸透衣衫,一座棱角分明、带有坚固炮位和射击孔的钢铁堡垒雏形,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岸边拔地而起!几门轻便的野战炮已经被推上刚刚完成的低矮胸墙,黑洞洞的炮口指向河口和内陆方向,如同警惕的獠牙。一面巨大的、迎风招展的赤底金乌战旗,被高高竖立在堡垒的最高点,在夕阳下猎猎作响,宣示着此地的主权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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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这片喧闹的工地不远处,属于卡利卡特土人的简陋码头和临水村落,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之中。许多人默默地站在自家低矮的草棚或木屋前,神情麻木地看着那些穿着古怪、行动迅捷如风的“天外来客”,用他们无法理解的魔法(蒸汽机械)和钢铁的力量,在属于他们的海岸线上筑起一座狰狞的怪物。恐惧并未完全消散,只是被酋长的命令和白天那恐怖的炮击所冻结。一些人眼中还残留着对那神奇药物的渴望和敬畏,但更多的,是对家园被侵占的茫然、屈辱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食物的香气依旧从村落中飘出,但往常黄昏时分的喧闹与孩童的嬉戏声却消失了,只有沉闷的捣杵声和压抑的咳嗽声偶尔响起。
在堡垒工地与土人村落之间那片刚刚被炮火蹂躏过、布满弹坑的泥泞滩涂上,一些零星的交易试探性地开始了。几个胆子稍大的卡利卡特商人或农民,在武士的默许下,战战兢兢地靠近江东工地的外围。他们带来了少量成串的、散发着刺鼻辛香的黑色胡椒粒,一捆捆干枯暗红的肉桂皮,还有几筐新鲜的、形似红宝石的肉豆蔻果实。几个被军官派出的、负责后勤采买的江东老吏,带着通译和手持燧发枪警戒的士兵,上前查验、议价。交易在一种极其紧张和不信任的气氛中进行,江东的丝绸、瓷器和银币换取了这些珍贵的东方“黄金”。每一次钱货交割,都伴随着土人商贩急促的呼吸和士兵警惕的目光扫视。
岸边,那处被清理出来的神庙废墟旁,气氛则更加诡异。巨大的石刻竖眼蛇纹已经被完整的拓印下来,薄绢上的图案在暮色中显得更加阴森。郑玄等学者正围着一尊刚刚从神庙主殿废墟深处清理出的、相对完整的石雕神像,激动而小心翼翼地工作着。神像风格粗犷古拙,人身蛇首,面容狰狞,手中握着一柄扭曲的蛇形权杖。而最令郑玄呼吸急促的是,在那蛇首神像的胸前甲胄上,清晰地雕刻着一个微缩版的、与巨大石刻和船骸碎片上一模一样的蛇缠竖眼符号!
“找到了……这就是源头!这种符号并非孤立!”郑玄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他一边指挥绘图师多角度描绘神像细节,一边急促地对助手说,“快!记录下所有相关的祭坛形制、残余的壁画痕迹!任何一点线索都不能放过!这绝非天竺正统的婆罗门教或沙门(佛教)造像!这很可能是某个极其古老、甚至被遗忘的土着邪神崇拜!它……它可能与那支覆灭的异族船队有关!”
貂蝉(柳烟)静静地站在学者们稍远的地方,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尊诡异的蛇首神像上,而是穿透暮色,投向了堡垒工地后方那片被夕阳染成血红色的、深邃无垠的印度洋。白日的喧嚣、谈判的博弈、炮火的硝烟、神药的奇迹、殖民的烙印……这一切都在她脑海中沉淀、搅拌。然而,那蛇缠竖眼的冰冷符号,却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底,挥之不去。
它像一个幽灵,从深海的未知船骸,飘荡到风暴后的荒岛,如今又在这遥远的印度神庙中显形。每一次出现,似乎都伴随着不祥——风暴、袭击、冲突、还有那些被土人畏之如虎、称之为“天神之怒”的致命疫病流言……貂蝉恍然意识到,不论是卡利卡特的土人,还是远航至此的华夏舰队,似乎都在不知不觉间,闯入了一个早已存在的、充满古老秘密与未知危险的巨大漩涡边缘。这片弥漫着香料芬芳的“天竺乐土”之下,那幽暗的森林深处,那残破的神庙废墟里,那无垠的海洋彼岸,究竟还蛰伏着多少被岁月尘封、却又从未真正沉睡的诡秘与恐怖?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贴身收藏的锦囊,里面是那张在风暴后荒岛发现的、描绘着灼痕与恐怖伤痕的绘图。冰凉的丝绢触感透过衣料传来,如同触摸到一片深海下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