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在度过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个下午,她揪着哥哥的脖子,一颠儿一颠儿地享受“走马逛北平”的乐趣,天星一边爬着、蹦着,还气喘吁吁地唱着数来宝:平则门,拉大弓,过去就是朝天宫。
朝天宫,写大字,过去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挂红袍,过去就是马市桥。
马市桥,跳三跳,过去就是帝王庙。
帝王庙,摇葫芦,过去就是四牌楼。
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夜深了,西厢房里,新月躺在妈妈年轻的时候睡过的床上,在妈妈的轻轻拍抚下,甜甜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色彩斑斓的梦:伦敦的塔桥,北平的大前门,海上的大轮船,雕花影壁上的月亮,又香又甜的薄脆,都凑到一起来了,惟独没有梦见早晨进家之后的那一场大人的争吵。她在梦里还格格地笑呢,她梦见的都是美好的。梦总是美好的。梦应该是美好的。
梁冰玉哄睡了孩子,在煤油灯下准备自己的行装。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了,怎么来的,还是怎么离开,她的小皮箱里的一切,还要随着她做无根飘萍。但是,她必须把新月的东西留下。她终于答应把新月留下了,为了韩子奇那声泪俱下的哀求,为了他那七尺之躯的屈膝下跪。父女之情,也许不会是虚假的吧?她担心没有新月,韩子奇将会不久于人世感情的失落是摧残人生最烈的毒剂。留下吧,母亲的心肝从此将要摘下来了,这一次离别,又是天涯海角,也许今生今世都没有母女重逢了!
她细细地理好新月的衣服、鞋袜、手绢儿,恨不能把一切都给女儿留下,连同她那颗慈母心!
再也没有什么了,她要阖上小皮箱了,又被箱盖里面布兜儿里的一只小小的镜框扰乱了心。她取出那只镜框,上面镶着一幅照片,是她和新月的合影,告别伦敦之前,在唐人街的一家照相馆照的,她特地换上了中式旗袍。这是她们母女仅有的一张合影。为什么不多照一些呢?唉,没有,她教书大忙了,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不料,却再也没有了,这张照片竟是最后的一点纪念。带走吧,好时时能看见新月;不,留下吧,让新月时时能看见妈妈,好像妈妈没有走,妈妈永远留在她身边,陪着她!
她把照片放下了,放在写字台上。明天早上,新月一睁眼就能看见妈妈;以后的漫长的岁月里,还有无数个早晨,无数个白天,无数个夜晚,妈妈都在这儿守着新月!
女儿睡得真香,真稳,因为有妈妈在身边。可是,明天,明天妈妈就不在了!她俯下身去,躺在女儿的身边,把女儿搂在怀里,紧紧地,脸贴着脸,手拉着手,心连着心。不,女儿怎么会知道此时此刻妈妈的心呢?她不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愿她不要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