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巴黎圣母院 [法]雨果 1785 字 2022-09-16

要是在河床水位下挖一条渠道,截断原来的河床,河流定将舍弃原来的河床而改道

由此可见,自从发明了印刷术,建筑艺术便逐渐干枯衰微和败落了人们多么强烈地感觉到,元气丧失,江河日下,各个时代和各个民族的思想都离开建筑艺术而去!这种冷落在十五世纪还几乎觉察不出来,那时候印刷机太弱小,最多只从强大的建筑艺术稍稍汲取一点过剩的生命力而已可是从十六世纪起,建筑艺术的病症便显而易见,基本上不能再表达社会思潮了,怪可怜见地成为古典艺术,从高卢风格欧洲风格本地风格蜕变成为希腊和罗马风格,从真实和现代的风格成为假冒的古代风格被称做文艺复兴的正是这种没落话又说回来,这种没落倒也不失其壮丽,因为古老哥特风格的精灵,这轮沉落在美因兹巨大印刷机背后的夕阳,然而有时以其余晖,仍照射着那拉丁式拱廊和考林辛式柱廊互相混杂的整堆建筑物

这分明是夕阳残照,我们却当做黎明的曙光

而且,自从建筑艺术只是普普通通像其他任何艺术,自从它不再是包罗万象的艺术至高无尚的艺术独霸天下的艺术,再阻拦其他艺术它便没有力量了因此其他艺术纷纷得到解放,粉碎建筑师的枷锁,各奔一方每种艺术都在这分离中得到益处各自分离,整体也就壮大了雕刻变成了雕塑艺术,彩画变成了绘画艺术,卡农变成了音乐这好象一个帝国在其亚历山大死后分崩离析,每个省份分别立为王国

所以出现了拉斐尔米凯朗琪罗让古戎帕列斯特里纳这些在灿烂十六世纪赫赫有名的艺术家

在艺术解放的同时,也解放了很多思想中世纪的异端先辈们早把天主教打开了很大的缺口,十六世纪把宗教的一统天下粉碎了印刷术出现之前,宗教改革无非是教派的分裂,有了印刷术,宗教改革却成了一场革命即使还没有印刷机,异端邪说就会软弱无力不论是注定也罢,天意也好,反正古腾堡是路德的先驱

但是,中世纪的太阳已经完全沉落,哥特艺术的精灵已在艺术的天际殒灭,这时候,建筑艺术遂日益暗淡褪色,逐渐消失了印刷的书籍简直是建筑物的蛀虫-,就吮吸其血液,啃蛀其骨肉建筑艺术随即像树木一样,树皮剥落,树叶纷坠,明显地干瘪下去,成了庸俗,贫乏,毫无价值它什么也不能表达,甚至连表示对一个时代艺术的回忆都不可能了人类思想丢弃了它,其他各门艺术也就把它摒弃了,它沦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况,由于没有艺术家问津,只得求助于工匠于是,普通的白玻璃代替了教堂窗户上的彩绘玻璃,雕塑家被石匠接替了什么活力啦,特色啦,生命力啦,智慧啦,都丧失殆尽了建筑艺术成为可怜巴巴的工场乞丐,专靠模仿抄袭,赖以苟延残喘还在十六世纪时,米凯朗琪罗大约就感到建筑艺术正在衰亡,最后灵机一动,孤注一掷,这位艺术巨人把万神祠堆砌在巴特农神庙上面,建筑了罗马的圣彼得教堂这座教堂堪称至今仍然是举世无双的伟大作品,是建筑艺术史上最后的独创,是一位艺术泰斗在那本行将合上的宏伟石头史册下端留下的签名米凯朗琪罗去世以后,建筑艺术在幽灵和阴影状态中苟延残喘,悲惨不堪,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它就照抄圣彼得教堂,原封不动加以抄袭,不伦不类加以模仿这成了一种怪癖,真是悲观无比这样一来,每个世纪各有其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十七世纪有圣恩谷教堂,十八世纪有圣日芮维埃芙教堂每个国家也都各有其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伦敦有伦敦的,彼得堡有彼得堡的,巴黎有巴黎的两三座这是一种衰老的伟大艺术临终前回到童年时代的最后谵语,毫无含义的遗言

诸如刚才提到的这些特点鲜明的古老建筑物,我们姑且不论,只对十六至十八世纪的艺术概貌稍加考察,便会发现同样衰颓和败落的现象自从弗朗索瓦二世起,建筑物的艺术形式便逐渐消失了,几何形式崛起了,那模样真像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病人的骨架建筑艺术的优美线条,让位给几何图形那种冷漠无情的线条建筑物不再成为一座建筑物,而是一个多面体但是,为了掩饰这种赤身的丑态,建筑艺术倒也煞费苦心看一看倒也无妨,罗马式的三角楣当中镶嵌着那希腊式的三角楣,或者相互错杂千篇一律老是万神祠混和着巴特农神庙,总是罗马圣彼得教堂的式样不妨再看一看亨利四世时代那种边角以石头砌成的砖房王宫广场太子广场再看一后路易十三时代的那些教堂,扁塌塌,矮墩墩,胖嘟嘟,蜷缩一团,还加上一个大圆顶,活像一个驼背一样再看一看那马扎兰式的建筑艺术,那座四邦大学真是意大利式的劣制品瞧一瞧路易十四时代的那些宫殿,堪称朝臣们的长排营房,死板,阴森,让人生厌最后,还再瞧一下路易十五时代的宫殿,饰满菊苣花形和通心粉似的细条纹,古老的建筑艺术原本已是风烛残年,缺牙豁口,却要被打扮的花里花俏,加上那般疣子和霉菌,结果反而面目皆非了从弗朗索瓦二世到路易十五,建筑艺术的病症正以几何级数剧增,艺术只成了裹在骨头上的一层皮罢了,悲惨地奄奄一息了

与此同时,印刷术的景况又怎样呢?全部离开建筑艺术的生命力,都来归附于印刷术随着建筑艺术每况愈下,扩展壮大了印刷术人类思想原来花费在建筑上面的大批力量,从此全用于书籍于是从十六世纪起,在建筑艺术败落的同时而壮大起来的印刷术,就与它进行角逐,并把它置于死地到了十七世纪,印刷术的天下已定,大功告成,坐稳了江山,可以令人欢欢喜喜,向世界宣称一个伟大文艺世纪的到来到了十八世纪,在路易十四宫廷里长期得到休养的印刷术,重新操起路德的古剑,武装了伏尔泰,气势汹汹地猛冲过去,向古老的欧洲发起进攻,事实上,印刷术早已把欧洲的建筑表现方式消灭了到了十八世纪行将结束时,印刷术已经摧毁了一切直到十九世纪,重建才开始了

然而,我们不妨目前要问一下,三个世纪以来,这两种艺术中到底是哪一种真正代表了人类思想呢?人类思想是怎么被表达出来?是哪一种不仅表现了人类思想对文学和经院哲学的种种癖好,并且还表现了其广阔深刻和普遍的运动规律呢?是哪一种既不间断又不留空隙时时刻刻和人类这行走着的千足怪物相迭合呢?究竟是建筑艺术还是印刷术?

当然是印刷术可不要搞错了,建筑艺术已经死了,永远也不存在了,它是被印刷的书消灭的,是因为它不能那么耐久而被消灭的,也是由于它过于昂贵而被消灭的任何大教堂,造价就达十亿之巨请设想一下,需要投资多少,才能重写建筑艺术这部书,才能重新在大地上星罗棋布地盖起千万座建筑,方能重返昔日的鼎盛时代,那时宏伟的建筑物成群,正如一个目击者所云,仿佛这个世界晃动着身子,脱掉原来的衣服,穿上一身教会的白衣裳(格拉贝拉杜尔菲斯)

一本书一下子就印好了,所费不多,而且还可以远为流传!人类的全部思想,如同水往低处流,都沿着这斜坡倾注,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这并不是说建筑艺术再也不会在其它地方造起一座美丽的宏传建筑,一件单独的杰作在印刷术统治之下,确实还有可能不时看到一根圆柱,我想那是由全军用缴获的大炮熔铸而成的,就像在建筑艺术统治时期的《伊利亚特》和《罗芒斯罗》《摩诃婆罗多》和《尼伯龙根之歌》一样,都由全体民众对许多行吟史诗加之兼收并蓄和融合而成的二十世纪突然出现一位天才建筑家是可能的,就好比十三世纪突然出现但丁一样但到了那时,建筑艺术不再是社会的艺术,集体的艺术,支配的艺术了人类的伟大诗篇,伟大建筑,伟大作品,不必再通过建筑形式去修建,而是利用印刷就行了

从此之后,可能再复兴建筑艺术,但再也不可能以它为主了它将接受文学规律的支配,就像文学过去接受建筑艺术规律的支配那样这两种艺术的各自地位是能够互相转换的在建筑艺术的统治时代,伟大的诗篇虽然寥寥无几,却有如雄伟的建筑,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印度的毗耶娑冗长繁杂,风格奇异,难以识透,就如一座巨塔一般,埃及东部的诗歌,好比建筑物一样,线条雄伟又稳重古希腊的诗歌,平稳,安谧,瑰丽基督教欧洲的诗歌,拥有天主教的威严,民众的朴实,一个复兴时代的那种丰富多采和欣欣向荣《圣经》好像金字塔,《伊利亚德》好像巴特农神庙,荷马好像菲狄亚斯十三世纪,但丁成为最后一座罗曼式教堂十六世纪,莎士比亚是最后一座哥特式大教堂

到此为止,我们所说的必定是挂一漏万,有失偏颇,但概括起来,人类有两种书籍,两种纪事,两种约典,也就是印刷术和营造术,也即是石写的圣经和纸写的圣经这两部圣经在各个时代都是大大敞开着的,当今我们注视他们,不免会缅怀花岗岩字体那种显而易见的壮丽,缅怀那用柱廊方尖塔门碑写成的巨大字母,缅怀那遍布世界的一座座人类筑成的高山,缅怀从金字塔直到钟楼从凯奥甫斯直到斯特拉斯堡那悠悠岁月应该重温一下那写在大理石书页上的往昔历史,应当不断赞赏和翻阅建筑艺术这部巨著,但是,可别否认由继起的印刷术所筑成的这座建筑物之伟大

这座建筑物庞大无比不知是哪位自命不凡的统计员曾经计算过,如果把古腾堡以来所印出来的全部书籍,一本本累在一本上面,可以从地球一直堆到月球上去但是,我们要说的并不是这种伟大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千方百计想对迄今为止的印刷全貌有个总的印象,这全貌难道不像一座竖立在全球上的广大无边的建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