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之后,朔方城的天光一日比一日短。
戏台焚尽的废墟被薄霜轻轻盖住,像给一座旧坟披了素缟。火场中央,那枚巴掌大的“久安”皮影城门被顾无忧用剑尖挑起,悬在风里,纸脆声轻,竟透出铁锈般的凉意。
沈枫以骨鞭为尺,量过灰烬的厚度,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正好盖得住七年前的马蹄印。
“火是冷的,”他说,“但灰是热的。”
白羽沫蹲下身,折扇拨开浮灰,露出底下焦黑的木板。木板背面,有未被烧毁的半截戏词——
【……若山河不复,则以皮影为城;若灯火不熄,则以人声为兵……】
字迹是朱砂掺了金粉写的,如今朱砂褪成褐铁,金粉却还闪着微光,像不肯低头的星火。
七个小童围成半圈,赤足踩在冷灰上,脚踝系着半截红线,线头空荡——断口处结了细小的冰珠。
他们睁大眼睛,看老刘头用烟杆在灰烬里写字。写的是他们各自的名字:
阿蒲、阿芦、阿苇、阿荻、阿荠、阿葵、阿蕖。
七个草木名,七种无根生。
烟杆划过最后一笔,老刘头忽然咳嗽,咳出的却不是烟,而是一缕极细的纸灰。纸灰在空中扭成一个小小的人形,人形向七童作揖,又散成尘埃。
“师父在跟你们道别。”沈枫的声音低而稳,“纸人替死,草木替生,从今往后,你们的命是自己的,也是朔方的。”
顾无忧把剑收回鞘,鞘身轻响,像一声极远的更漏。
“但朔方已亡。”
“亡的是城,”白羽沫接口,“不是山河。”
他展开折扇,扇面是重新糊过的,用的是戏台残幕的碎绢,绢上“山河”二字被火舌舔去半边,只剩一个“山”字,孤零零像断脊。
折扇轻摇,扇骨发出细微的裂声——那是骨鞭削成的薄刃,藏了沈枫的一道符。
风忽然转了向。
废墟西侧,一块未被焚尽的木板被风掀开,露出底下黑洞洞的入口。
那是老戏园的“影窖”,昔日皮影匠人储皮、晾影、养影的地窖。
窖口飘出一缕极薄的雾,雾里有唱词断续——
【……三尺白布作城壕,一盏红灯照前朝……】
声音尖细,像孩童捏着嗓子学大人。
七个小童却同时回头,齐声应和:
“……将军下马看春灯,灯里白骨笑……”
他们声音清越,却在最后一个“笑”字上打了个抖,抖出满窖回声。
沈枫与顾无忧对视一眼,率先踏入影窖。
骨鞭垂在身侧,银铃无声,却将黑暗剖出一道冷白。
地窖比想象中深。
石阶十三级,每级都刻着一行小字——
“一鼓灭灯、二鼓灭影、三鼓灭人。”
字迹歪斜,是学徒用小刀刻的,刀口处还留着当年的漆。
下到第八级,石阶变窄,两侧石壁渗出细密水珠,水珠里映着皮影的残像:
有将军勒马、有书生投笔、有老妇哭城、有稚子折柳……
每一滴水,都是一出未完的戏。
白羽沫伸手去接,水珠在掌心碎成粉,粉里夹着金屑——是当年给皮影点睛的“留光粉”。
“灯灭影不灭,”他轻声道,“原来藏在这里。”
再往下,石阶尽处是一扇木门。
门环是铜制的,却生了厚厚的绿锈,锈里裹着半截红线。
门楣上悬着一盏小小的白灯笼,灯笼纸面画着一座城,城门紧闭,城头无旗。
沈枫以骨鞭挑灯,灯笼便轻轻旋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