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计无成算讷相败阵 批亢捣虚莎帅逞豪

“敌人连夜撤了!”

兆惠喃喃说道。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竟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转脸对军士们喝道:“统统进城搜索!愣什么?这是座空城!”一把扯了海兰察回中营来见讷亲。

“撤了!”讷亲听海兰察禀告,“敌人走光了,屌毛没见一根。”虽然恼他无礼,但此时不是计较时分,皱着眉头百般搜索枯肠:寨四周凡是干燥一点的地方都驻的官军,除了寨西南一片漫荡荡的大泥潭,围得真似铁桶般滴水不漏。莎罗奔的部众从哪里溜出去的呢?昨日拼死抵挡恶战,又为什么突然撤得无影无踪?讷亲脸上布了一层严霜,本来就长的脸拉得更长,眼神却带着一丝迷惘,沉吟道:“莫非他们插了翅膀?是不是退回大金川据城死守呢?”兆惠指着汪着浅水的泥潭,说道:“讷相,他们一定是从那里逃出去的,这里泥潭里有路,只有本地土著人知道!”讷亲尚未说话,海兰察却一下子灵醒过来,以手加额轻声惊呼:“天爷!泥淖里有路……莎罗奔该不会是去掏我们刷经寺老营的吧?”

这句话正中兆惠心思,脸上立刻变了颜色,讷亲原地兜了两圈,冷笑一声道:“恐怕他没有那个胆子,也没有那个识见!我军暂时按兵察看动静,派到大金川的探子也就要到了。”兆惠向讷亲一躬身,语气沉重而又诚挚,说道:“中堂,潦清离刷经寺只有二十里地,中间隔着沼泽,我们没有设防。假若泥潭水泽里有路,敌人偷袭我们中军帅帐,张大帅情势不堪设想。我军后路被断、粮草不继,那就危殆万分。”

“临变不乱,不要风声鹤唳自惊自怪!”讷亲被他们说得心里发毛,又恼恨他们危言耸听,强自镇定着叱道:“亏了你们还是老行伍!现在第一要务乃是弄清敌人去向!”他低头想了想,命道:“海兰察带左营二三四棚三千人马速回松岗。粮食出了差错,休怪我无情!”

海兰察领命去了不多时,大金川方向飞骑来报,说:“大金川增强巡逻,城外二里地都有藏兵守护,我们的侦探骑兵不能近前查看。”讷亲问道:“城里有什么动静?昨日半夜到黎明,有没有藏兵大队人马进城?”那探子道:“我们混进去的探子一个也没有出来,大约里边也戒严了。四更多时,听见城里有些骚动,有骆驼叫声和人声,他们的兵巡逻得严,不能走近……”

“看来,下寨的兵是缩回大金川了。”讷亲一颗心顿时放下,透了一口粗气,一哂说道:“我们就驻守下寨。他要守大金川,我就令西南两路并进合围。要是在大金川只是虚晃一枪,我就立刻围攻大金川。莎罗奔不是土行孙,能地遁走了么?”因见进寨搜索的清兵出来报信,便问:“里边有何情形?”“回中堂,里边没有河。”那兵士听不懂他文绉绉的宰相言语,“藏人老小都走得干干净净。搜出来二百多个人,都是我们的人,都饿得半死不活,捆着放在空屋子里。问他们话,他们说都是蒙着眼押进去的,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

讷亲格格一笑:“莎罗奔不是等闲之辈,圣上没有看错了他。还送我偌大一份人情,留着讲和这一手!”喝命:“收兵进寨,左右翼的军士在寨外加筑木栅!”还要命人召回海兰察时,却见松岗方向几个兵士蹚着泥浆死命地奔过来,个个都滚得泥猴似的,一边跑一边口中大叫大嚷:“快,快报……中堂……莎罗奔的兵,兵……围了刷、刷经寺……”讷亲心里“轰”地一声,立时头涨得老大,周围的天、地、水、草,丛丛的灌木,寨子的垛楼立时旋转起来,踉跄一步才站稳了,只觉心头突突乱跳,竭力想镇定下来,却哪里能够?

“围刷经寺的有多少人?”兆惠是久历风险,多经战阵的人,心中也是一震,脸色变得愈加苍白,急问道:“他们走的哪条道?”

“回大人,他,他——”那兵士兀自喘息不定,喘着气回道,“走哪条道张大帅的人没说,海……海大人说兴许是从潦清渡泥潭摸过去的。——围刷经寺多少人也说不清,报信的说多得很,有一万多人!他是中了几箭才逃出刷——”

“别说无用的!”兆惠断喝一声,“海兰察现在哪里?”那兵士此时才略稳住神,说道:“海大人现在正收拢运粮的人回松岗,运粮道叫莎罗奔截断了一半。丢了几百车粮食,扛粮护粮的兄弟们也死了好几十……”

兆惠没有再问,一切都已明白,是遭了莎罗奔暗渡陈仓之计,只是敌人行动如此诡秘迅速,干得这样干净利落,却是他万没有料及的。兆惠低头思量一阵,见讷亲仍旧团团乱转,口中念念有词:“这怎么办?这……如何是好……”因道,“中堂,不要急,要想办法!”

“什么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回兵三千,和海兰察会合去救刷经寺。下寨留一千守军,我们还有一万余军士,开进大金川——他抄我后路,我端他老窠!”

“合兵也只有六千人,再援救刷经寺,要多少时辰?刷经寺只有两千人,敌人一万军士包围,怎么抵挡?丢了老营,死了张广泗,朝廷那边怎样交待?”

“中堂的意思怎么办?”

“这里留三千人驻守,不占大金川。”讷亲已渐次镇定下来,“派一千人去潦清断莎罗奔后路,其余的全部回援刷经寺。张广泗危急,我们不救,谁都担不起这个罪!”

刷经寺只剩下了三十多个人。除了张广泗无恙,他的三百名亲兵,和外围的两千军士全部阵亡。余下这些兵士保着他退到寺后经堂大佛殿,也都人人身带刀伤箭孔,浑身都是血污,却半点不敢松懈,提着血淋淋的刀站在滴水檐下,预备着最后一搏。

张广泗头发蓬乱,满脸憔悴地坐在经堂东侧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下的青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外边藏兵叽里呱啦的叫喊声、传令声清晰地传进大殿,他竟是充耳不闻。他摘下腰间的宝剑,抽出半尺许,寒光闪闪的剑芒刺目,仍旧是那样的锋利。这是褒扬他青海战功,雍正御乾清门,当着多少文武官员当面赠赐,曾招来过多少欣羡妒忌的目光呐?这柄盘龙镶玉的宝剑,多年来刻不离身,杀过不知多少敌人,也用它诛戮过逃将,它自身就是一种骄傲和自豪,也记载着他的功勋和忧患。如今……他小心地抽出来,用白手绢轻轻地揩拭着,缓缓站起身来,望着已经冲入内院列队待攻的藏兵,突然间爆发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哈哈哈哈……我杀人无数,无数人杀我,何憾之有?想不到张广泗命毕于此——”手中的剑闪过一道雪亮的弧光,就向项左抹去。

“大帅!”他的师爷吴雄鸿一直站在身边,张广泗抽剑时他已警觉万分,见他横剑自尽,急抢一步双手紧紧攥住张广泗的手臂,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已是声泪俱下:“大帅,留下青山!留下……青山……松岗离这里不远,又有骑兵,这个大佛殿敌人不敢纵火……再顶一时待援……您一轻生,顷刻之间敌人就占了刷经寺……”张广泗长叹一声泪如雨下,缓缓收回了宝剑。

正凄惶无奈,外面一个戈什哈一步跨进来,大声禀道:“大帅,莎罗奔已经进了天井院,要请大帅出去说话!”

“不见,叫他打进来!”

“张大帅何必拒人千里之外?”院外天井中间站着的莎罗奔隔门笑道,“我与大帅老相识了,何妨一见呢?”

张广泗理了理发辫,将朝冠朝珠戴了,也不佩剑,稳了稳神踱出殿外,站在檐下,正好与莎罗奔对面相望。

“张大帅受惊了!”莎罗奔面带微笑,摊手一躬,说道:“莎罗奔此举无礼,是迫不得已。你我在此情此景下见面,实非我之所愿。大帅看去老了点,气色还好,比前年胖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