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兵费尽全力,调集两万人马用了将近四天。在松岗集结一天,海吃大嚼了几餐,马光祖率五千人向下寨西北运动,堵住通往甘孜道路,蔡英率八千人蹚草地,截断大金川和下寨联络,迎击来援之敌。讷亲亲率七千余名中军正面攻击。三门无敌大将军炮对着土寨门不住地轰击了半个时辰,炸得城门成了一片废墟,方才举红旗命兵士冲击。
讷亲不禁大喜,当即挥令廖化清带两千名军士从城门缺口进击。可煞作怪的是,大炮轰击时城中毫无动静,一待兵士攻击,雉堞上立刻旗帜招展,中间还挂着“大清金川宣慰使莎”的大帅旗,无数藏兵手持弓箭机弩,射得飞蝗激雨一般。廖化清也真是悍勇,甩掉了甲胄打了赤膊,一手举盾,一手提大宽边刀,大呼:“哪个养的敢退一步,老子牺牲了他狗日的!”喝令“快冲”!几千人斗志愈昂,大发一声喊“杀呀”!领头的二百多人便冲进城门缺口,城周的一千多人冒着箭雨,人力架起木梯,挥刀登梯而上。
眼见就要得手,突然城上“砰砰啪啪”,到处响起火枪声,已经攻上城的几十个兵猝不及防,被守城藏兵刀劈斧剁,卸得一块一块扔下来。攻城的清兵被霰弹打得哭爹叫娘,退潮的水一样狼奔豕突回营。廖化清呼喝不禁,正要挥刀杀人,一团黑雾一样的霰弹打来,左胸左臂被鸟铳打得蜂窝一般,他大叫一声:“奶奶的!”扑通一声倒在泥水里。与此同时,攻进城里的一二百人也发出一片呼救声,只有一二十个兵士带箭逃回本营,气喘吁吁向讷亲报说:“讷讷讷——相!城门里布的都是泥潭,弟兄们都陷进去了——快想办法,快,快救!”说着说着,城里的呼救声也就没了,只留下一片可怖的寂静。
“今天收兵,明日再说!”讷亲蓦地一阵心悸,出了一身冷汗,强捺着惊慌命道:“受伤的兵连夜送回刷经寺,廖化清也送回去,如果伤势重,就送成都!”因见海兰察和兆惠都蹲在湿漉的草地上察看廖化清的伤势,讷亲心里突然泛上一股厌憎之情,因命:“廖化清受伤,所部兵丁由你两个带!”说罢回头便走。
兆惠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廖化清,海兰察端着一碗盐水,用生白布揩拭着伤口上的血污泥渍,廖化清晕迷中口中兀自喃喃谵语:“先人板板的……这仗怎么弄的?讷相,得换个打法……”两个人都正凄惶,见讷亲看都不看廖化清一眼拔脚就走,心中都是大怒!兆惠颊上肌肉急速抽搐了几下,没吱声。海兰察咬着牙骂道:“日他血疙瘩奶奶!骡子病了主人还要看看呢!”
“海兰察你说什么?”
正走路的讷亲听见海兰察骂娘,却不甚清楚,止步回头问道。海兰察梗着脖子道:“我说日他血疙瘩奶奶的——”他突然觉得兆惠在腿上捅了一下,改口接着道,“——我们非要从城门打么?”他已换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笑脸。
“晚上再议!”讷亲情知他说假话,却也无可发作,答了一句,掉转头便去了。兆惠小声道:“他盯上我们两个了,起了报复心,小心着点……”海兰察“呸”地唾了一口,说道:“以后的事谁料得定?现在他还得用我们!”
夜幕降临了。月亮像半个被撕开的烧饼,在缓缓移动的云层中半隐半现,把大草地映得一片苍暗,广袤的穹隆罩着一摊一摊的泥浆潦水,还有略略起伏的草埠一直向远处无边的黑暗中延伸去。随着微风荡来荡去暮霭似的轻雾,略略带着腐草烂根的腥臭味。暗云、月色和轻雾包围着星星点点亮着烛光的清兵营盘,随着流荡的雾,本来就昏暗不明的烛光也若隐若现,很像夏日坟地里的团团磷火。草地的夜本来就荒寒凄迷,偶尔传来巡逻打更的锣声,伴着的的笃笃的梆声,反而更显现它的苍凉。
在讷亲中军大帐南边约一里之遥,默默行走着十几个藏人,穿着一色油乎乎脏兮兮的羊皮袍,被泡胀了的羊皮靴子在泥水中嗞咕嗞咕地发出古怪的响声,有时停下来,少顷又接着走路。
领头的藏人个头很高,他的皮袍似乎小了一点,紧绷绷裹在壮得公牛一样的身躯上,袍子下摆勉强盖住了膝。藏人多是肤色黑红,可在如此朦胧的月色下,根本看不出来,只有那偶尔一抹月光洒落下来,才模模糊糊能看到他方脸上浓重的眉,略带平直的鼻子和方阔的嘴。这就是统领大小金川方圆数百里,率领七万藏民的金川大土司,公然与官军扯旗对垒的莎罗奔。他身后紧跟着自己的老管家桑措,还有个喇嘛仁错活佛,都是年过花甲了,步履仍十分健捷。喇嘛身后,还站着一个娇小玲珑的中年妇人,宽大的皮袍套在身上,也显着不合体。她叫朵云,自小和莎罗奔青梅竹马,却阴差阳错嫁了莎罗奔的勒奔。在一场可怕的决斗中弟弟杀死了哥哥。她现在是莎罗奔的妻子。此刻她瑟缩在皮袍里,亦步亦趋地跟在丈夫身后。莎罗奔发觉她仿佛有点步履艰难。站住脚,用藏语问道:“朵云,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故扎,”朵云凝睇着一片连一片的“磷火”,怯怯地说道:“敌人太多了。我……我有点怕!”
莎罗奔走近了她,一双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双肩,久久才叹息一声,沉重地说道:“恶狼面前,最忌的就是怕,这是老故扎常说的话。”他松开了她,对仁错活佛和一众卫队说道,“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就在这里歇息计议。”
“故扎,”站在身边的桑措,苍老地咳一声,说道:“是不是请夫人带着孩子离开金川,旺堆那里可以藏身的。”莎罗奔摇摇头,说道:“敌人强大,占了天时,我们要占地利人和。送走妻子,我就会失去兄弟父老的尊敬。我的妻子儿女要和我一起,打到最后一兵一卒!朵云,你说对不对?”朵云单手护胸垂下了头,她的声音多少有点发颤,“是的!我的故扎。你这话我已经告诉了我们的两只小鹰。”说完,便背转脸拭泪。
莎罗奔望着大片相连的清营,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涌了出来,忙收摄心神,口气变得斩钉截铁:“我们没有别的出路,只有集中我们的全部兵力,打败迎头这个讷亲。他们攻下寨,其实是想在大金川久占,然后调南路和西路的官军攻取刮耳崖和小金川,逼我们东逃或者在这几百里包围圈中钻山林流亡。我原来听探报,南路和西路都向小金川推进,真是十分担心。要知道,他们的总兵力比我们全族人口还要多出三分之一呀……”“故扎!”仁错活佛手捻法珠,沉吟着说道:“喇嘛来信,说清兵势大难敌,我们可以举族迁到藏地,他划五百里草场给我们。”
“不行。”莎罗奔说道,“敌人没有我们熟悉道路,从金川逃出去是不难的。但要绕乾宁山,再翻夹金山,要攻取上下瞻对,再走几千里山路,一路上是多大的伤耗?青海到拉萨的道路比我们还要近,岗干巴部落迁到西藏,八万人只有四千人活出来,这和全族拼死一战有什么分别?”见大家沉默,莎罗奔果决地说道:“逃亡一计绝不可行。投降,自己捆了自己,屈辱地到他大营里乞求活命,这是乾隆博格达所要的。那即使活着,也像死——不,比死了还要难受——不但我们自己,连我们的子孙也要蒙羞受辱!还是我在小金川战前的话,只有一个‘打’字,打赢了再言和!”
正说着,远处叭叽叭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来,似乎有人在泥地里快跑。众人回头惊觉地看着,直到跟前才看清,是专管传信的小奴隶嘎巴。嘎巴一路快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久才定住神,报说:“大故扎莎帅,活佛!小金川那边来信,说汉狗子们的兵开到丹巴和黑卡就驻扎了下来,在那里筑木寨。还有,三段地的两千兵开到黄河口,已经扎了营盘,不知为什么又向刷经寺开去。”说完,向莎罗奔和众人躬身一礼,踅转身跑步又去了。
“主人,”桑措老管家在旁说道:“这样看来,我们应该回小金川。把下寨和大金川烧掉,留给这里的清兵。先打他的西路,缴获些粮食。再和北路军在金川周旋。我们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都在饿肚子……”仁错却道:“这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下寨和大金川落入讷亲手中,全局就乱了。即使打下丹巴,也还是个逃亡。调我们全军,在这里就和讷亲决一死战。打烂了蛇头,蛇身子好办。”
莎罗奔一直在静静地听,他眯缝着眼,瞳仁幽幽闪烁着,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仰头哈哈大笑。众人都被他笑得一愣,朵云正要问,莎罗奔笑指刷经寺,说道:“西路军南路军移防逼近,真的是吓了我一跳,三路齐进金川地,虽然笨,我们势单力薄,确实无法应付。这个讷亲,我看比庆复一点也不高明。他的兵力都在这里了,刷经寺到松岗一路还在运粮,也要护粮的军队。他是笨人下棋,死不顾家啊!”说着,转身对一个随从头目吩咐:“你现在就去,传令下寨我们的守军,四更天之前全部撤到这边的潦清寨。大金川的七千藏兵也撤出来,到潦清四千、罗渭寨三千。我要——”他狞笑一声,“抄断他的粮道,包围刷经寺,看他是回救不回?”
众人听了个个喜颜悦色。仁错笑道:“莎帅这着棋走得狠!讷亲敢倾力来攻下寨,是料着潦清和罗渭到刷经寺都是泥浆深潭,没有路可以奔袭他的老营。他们忘了我们是藏人,忘了这草滩泥地里有我们自己的路!这样打,攻下刷经寺也不是难事。”桑措也变得兴高采烈,呵呵笑着说道:“这样好!他们正往刷经寺运粮,粮食我们也有了!”
“围刷经寺,不要攻下来。”莎罗奔舒眉笑道,“待讷亲回师,潦清的四千人可以截杀一阵,把他们分成两段。先围魏救赵,再围城打援。对,就这么办!”桑措惋惜地说道:“这样我们就捉不到讷亲和张广泗了。”
仁错活佛思量着,说道:“故扎,你虑得真远,还要留着讲和的余地,什么围魏呀打援呀,汉人的东西怎么知道那么许多?”
“我在内地闯过世面,懂汉语能读书,是跟着汉狗子学的。”莎罗奔格格笑着,“人家是宰相、大将军,我活捉过来,乾隆的面子怎么下得来?”他高兴得回身,双手猛地举起朵云,笑道:“我看你不必再为孩子担心了。这仗打赢后,你去北京,见见岳钟麒老爷子,想办法和朝廷讲和!”说完,放下爱妻,已是敛去笑容,“我们到潦清去——把小金川捉到的汉狗子清兵全部捆送下寨。明日叫他们自己打自己!”
讷亲当晚一夜计议,尽管百不情愿,还是采纳了海兰察的建议,从下寨南边选一段稍低一点的寨墙攻击。但这一来,就得挪动那四门重逾千斤的“无敌大将军”炮。这样的泥草地,炮车根本不能派用场,于是现扎木排,挽了绳子,每门炮用一百个人拖,生拉硬扯,人人累得屁滚尿流,总算午前将炮位安置停当。刚好这时松岗运来了李侍尧送来的牛肉干,讷亲下令“每人一斤,吃饱厮杀”。军士们大嚼一顿,待讷亲红旗指挥令下,立时间响起石破天惊般的炮声,顷刻间寨南硝烟滚滚,撼得草地都簌簌发抖。
这里的寨墙比寨门薄得多,只轰了二十几炮便坍出了两丈来宽的大豁口。兆惠和海兰察掣剑在手,齐声大叫:“冲进寨子,后退者斩——杀呀!”兵士们“嗷”声怪叫,持刀挺矛,出窝黄蜂一般冲上去。海兰察和兆惠都是一身大红袍,右手提剑左手握盾,紧随着兵士直奔寨墙,冲锋的兵士们昨天被箭雨吓怕了,也都眼望着堞雉脚底下跑,绊得筋斗流水的也就不少。
人人都预备着挨箭,不挨箭反而更加警惕。十几个冲到豁口的兵士一身煞劲,看看城上无人,倒莫名其妙地站住了脚步,小心翼翼提刀蹑脚儿东张西望,弄得后边的人也惊疑不定。海兰察大骂:“操你们祖宗的,为什么不杀进去?”说着和兆惠一前一后上了寨墙。两个人睁圆了眼看,只见蜿蜿蜒蜒的土寨墙顶,垛口后是踩得光溜溜的通路,果然寂无一人,微风下只见通道边的枯草,不胜寂寞地瑟瑟抖动。寨门里一排排土房草屋,被拆得七零八落,一条条巷弄满地都是碎木条、破门板、羊粪和骆驼毛。除了几声狗吠,连半个人影儿也不见,生生的是一座死城。兆惠和海兰察正在发愣,讷亲已经传话询问:“寨里什么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