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照这个意思润色,”康熙铁青着脸说道,“胤禩生母良妃是辛者库中贱奴,胤禩与诸皇子相较,出身卑微,毫无功劳。惟知追逐虚名,邀结人心,且与大阿哥胤禔过从甚密。这样的人,断难入选东宫!”张廷玉手腕抖了抖,觉得这些话实在难于形诸文字。康熙见他为难,便问:“怎么了?”
“回皇上的话,”张廷玉乍着胆子说道,“记得当初皇上曾有明谕,‘由诸臣工荐举皇子中堪为太子者,朕惟众意是从’,言犹在耳,今胤禩罪未昭彰,这样下旨恐难服众心,也无法记档。”
康熙不禁一怔,他素日并不讨厌胤禩,只是见胤禩崛起太过突兀,料必是在下边做了手脚,所以想明旨降罪,杜绝胤禩妄想,其中也不无保全之意。听张廷玉说得理直气壮,康熙一时倒无言可对。半晌才道:“你没有推举胤禩,有资格说这个话。但胤禩朋党势力如此浩大,不绝了他的念头,将来祸不可测啊!这样,把方才的意思口谕廉郡王,申明朕有保护之意,叫他安守王位,别再尖牙利爪地来抢太子之位,朕也就不再难为他了。”
“喳!”张廷玉忙答应一声,“如此,天家骨肉幸甚,臣亦幸甚!”说着便要退下。
“慢,”康熙思索着说道,“这差使要得罪人,你不宜出头,回头叫简亲王去传旨。朕最寒心的是佟国维和马齐,这两个奴才朕是怎样待他们的!身为上书房大臣,竟甘违国法,与阿灵阿、王鸿绪、揆叙一干子王八蛋四处串连,为八阿哥说项。传旨:即刻交部议处,应得什么罪,议过之后再定。”
张廷玉见康熙连给胤禩传话这样的小事,都体贴到自己的难处,感动得几乎坠泪,遂勉强笑道:“八爷尚且不加罪了,何在乎这几个奴才?万岁最是仁慈大度的,依着我说,竟不必交部,严加申饬也就是了。”康熙道:“不是这一说,这里头有个区分。马齐是糊涂得不识大体;佟国维是蓄谋已久。你看看他的奏折,朕病得七死八活,他不来抚慰,反而危言耸听,威逼要挟。这样的东西还能留在上书房吗?”说罢将一封黄绸包面的请安折子向张廷玉眼前一推。请安折子照例只是外省疆吏恭请圣安的例行公文,内廷机枢大臣天天见面,还递折子,这就有点出奇。张廷玉没想到佟国维还有这一手,忙展读时,折子密密麻麻足有数千字,中间有几句康熙用指甲掐了印痕:
皇上办事精明,天下人无不知晓,断无错误之处。此事于圣躬关系甚大,若日后易于措置,祈速赐睿断;或日后难以措置,亦祈赐睿断。熟虑后施行为善。
张廷玉急看折后日期,心里推算,这折子正是康熙在上书房大骂胤禔的第二日,心中不由佩服康熙心细如发,看朱批时,却是一笔狂草:
尔之肆出大言激烈陈奏者,系何心也?诸大臣之胤状,朕已知之,不过碌碌素餐,全无知识。一闻尔言,皆欲立胤禩为太子而列名保奏矣……此事关系甚重,乱臣贼子,自古有之。尔闻外边匪类妄言,理应禁止,尔今倡造大言,惊骇众心,有是理乎?
张廷玉边读边想,心里愈来愈吃惊:这“难于措置、易于措置”的话,简直就是暗示应除掉胤礽!想不到平素稳稳重重的一个人,在康熙气得发狂时,还要趁热打铁!但若交部议处,这折子也理应一并立案,那肯定要兴大狱,株连许多人!发了一阵子呆,张廷玉道:“国维不知体统,其罪甚大。念其为国戚,求皇上免交部议。和气致祥,此时不宜兴大狱,求万岁宽容究治,是为国家之福。”
康熙听着,只是吃茶出神,半晌才淡然笑道:“着佟国维致休。马齐——铸一级,罚俸三年,仍在上书房行走。唉……”
张廷玉心里七上八下地跪安出来,刚出大门便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看时,更是大吃一惊:原来竟是前太子胤礽在丹墀下候旨!张廷玉脸色雪白,嘴唇抖了半日,迟钝地打了个千儿,说道:“二爷……您吉祥!”
胤礽是奉旨从咸安宫过来的,乍从冷宫出来,听着熟悉而遥远的请安声,看着一张张既熟稔而又极陌生的面孔,真有恍若隔世之感。他早已听小苏拉太监递话儿,知道外头只有张廷玉、王掞等十几个人一直顶着不保奏胤禩。回思往日:真是十二分感慨,默默看了张廷玉半晌才道:“起来,该办什么事就去吧。”正沉吟间,张五哥迎出来,躬身一让,说道:“二爷,皇上叫进呢!”胤礽点点头,正了正衣冠,跟着邢年走了进去,伏地叩头道:“罪臣久违慈颜,不孝通天,儿胤礽叩见皇阿玛!”
父子二人咫尺山河,已有数月不见。一个形容枯槁、苍老疲惫,一个是满心凄凉、憔悴落魄。二人凝视片刻,胤礽已是满脸泪光,康熙也是暗暗垂泪不能自已。
“起来吧,”良久,康熙才拭泪说道,“身子骨儿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