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好好的一场围猎,弄得不欢而散。康熙迈着沉重的步履回到烟波致爽斋,屏退众人,他想把白天的事好生理出一个头绪。不想错过了困头,他再也睡不着觉。起更时,外头刮起西北风来,檐下铁马叮当作响,越发没有睡意,遂披衣起身,要了一杯温茶坐着出神。邢年进来道:“太子爷进来请安,奴才以为万岁爷睡着了,就自作主张请爷回去了。早知主子醒着,还该来禀一声的。”康熙点头一叹道:“你是遵旨行事,没有错儿。这安请不请,朕也并不在乎,他能把朕交的差使办好,朕自然也就安心了。一个人若不能自立,靠着老人,终究能靠多久呢?”
邢年一声不吭,忙将各房宫嫔的签盘端了来。笑道:“皇上一个人也太闷,要不要哪家贵主儿过来说说话?翻了牌子,奴才好去传话。”康熙翻了绿头牌,上面写有郑贵人的名字。自言自语地说道:“索性到冷香亭和郑春华对弈一局,说不定岔开了思绪,还能安稳睡一觉。”
“喳!”邢年忙答应一声,“奴才这就备轿!”
“不用了。”康熙一摆手,披了一件玄狐斗篷出来,见刘铁成、德楞泰和张五哥三个人雄赳赳地站在楹柱旁,便问道,“鄂伦岱呢?”
德楞泰忙打千儿回道:“张大人和马大人今儿叫他过去,说要调他去广西当副将。因此夜班不值了。大约在十爷那里吃酒呢!”康熙温存地看了五哥一眼,说道:“德楞泰和五哥随朕去冷香亭,刘铁成就留这里,你们不要学鄂伦岱纨袴习气,要学魏东亭那样!鄂伦岱这样子撒野,不挫磨一下如何得了?”说罢便走。德楞泰和五哥忙赶紧跟上来。
“张五哥,”康熙一边走着,问道,“没问你斩刑时,你在刑部衙门住了多少时候?”
“八个月。”
康熙“嗯”了一声,声音平和地问道:“怎么昨儿有人奏劾你,说你在狱中坐班房,还买了个女孩子?——你不要害怕,做官受弹劾是常事——说说看,有这事么?”
“有这事。”张五哥补入侍卫才几天就有人做他的文章,“不过那女孩子不是买的。奴才父子在德州做生活,当地有个张从礼,因把地契明账转到本家一个贡生名下,希图逃个捐赋。谁想这张贡生不是人,黑吞他家养命的三十石田。地保催丁银,张从礼自然拿不出,一气就服毒自杀了。没银子埋葬,他女儿张小莺只好插标自卖自身。我爹瞧她怪可怜的,怜她是个孝女,就拿出几两银子葬了她爹。后来,我们到了密云,谁想这小莺也跟了来,硬要认我爹作义父。邱家的事发,我代人住进死牢。小莺带了邱家的银子到北京,探监时上下都买通了,见我就哭,说:你们这样人家不该绝后。我没本事救你,把这干净身子给了你,假如老天爷有眼,送我们一个男孩,也算接了你家香烟,报了你家的恩……”说至此,张五哥泪水夺眶而出,擤了一下鼻涕,下头的话没再说。
康熙听了不禁生气,王鸿绪为什么拿这件事,做大文章?压这个小侍卫!不由叹道:“你的身世令人心酸。人都说善心有好报,想不到天下的冤事,全落到你一人头上!”张五哥破涕为笑道:“皇上身在紫禁城,哪里晓得外头这些黑天没日头的事?光是我那个狱房隔壁,就关着两个‘白鸭’呢!要真的只冤我一个,皇上还用得着叫几位千岁爷兴师动众地去刑部?”康熙不禁大吃一惊,一下子停住了脚。
张五哥见康熙目不转睛地审视自己,以为说错了话,忙道:“主子,我这人没读过书,粗得很,不懂得规矩。说错了,请主子责罚教训!”
“没什么,你说的不错。事君嘛,就得诚实无欺。”康熙按捺着心头愤怒,尽量使自己声音平和些。又向前走了一段路,远远见冷香亭灯火闪烁。康熙站住笑道:“前头宫嫔居处,你们过去不便,就在这儿守着吧。”
德楞泰突然一把抓住康熙手臂,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冷香亭的窗纸,紧张得连说话声都在颤抖:“皇上……您……您看!”康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时,并无异样,不禁笑道:“你是见鬼了么?倒吓得朕毛发直竖!你——”
话没说完便停住了,心里的吃惊比德楞泰和张五哥更厉害!——灯影下,居然有一男一女偎靠在一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康熙方镇静下来,阴森森问道:“那个男的是谁?”
“奴……奴才眼拙……看不出来……”张五哥和德楞泰已经知道是谁,冷汗立刻沁了出来。
“好啊!”康熙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宫禁如此森严,竟有这种丑事!”——转身打了德楞泰一记耳光,低声怒喝道,“你们当的好侍卫!你们过去,把望风的太监捉来。他们做这种事,不会没有人望风。”德楞泰无端挨了康熙一掌,清醒了许多,暗自懊悔自己不该“先瞧见”。但事已至此,也只好走一步说一步,和张五哥打个手势,寂然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