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妄调情高国舅无趣 闹学塾曹雪芹辞差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纷云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数谁行?就死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彷徨………

众人听完这凄婉吟唱,一时四座寂然。张宜泉不住摇头叹息:“怎么写来?太哀伤,太凄凉了!”雪芹笑道:“那是小说!这是你们替古人落泪么!其实这首古风也平常,只合了石兄当时景遇心境,就别有一般滋味了。我还没有给它起名字,这是画龙点睛的事,想了几个都不合适,诸位能帮帮忙,曹霑就不枉吃你们的酒了。”

“叫《红粉将军词》!”阿桂头一个说道。“太俗太俗!”刘啸林连连摇头,低头沉思有顷,“不如叫《凌波神女》。”张宜泉道:“这个不沾武气,像是洛神,也不怎样!”脂砚斋道:“我觉得不如直写《恒王将军姬歌》!”敦敏说:“婆娑将军!”敦诚道:“我看叫《婀娜将军》!”

曹雪芹都一一摇头。笑道:“都不合适。这是个奇女子,诗名儿也要奇,才配得匀称。”敦诚笑道:“本来就是个传奇女子,又不是史籍所载,我们何必替雪芹呕心沥血——咱们吃酒,不管它了!”说着举壶,一愣,冲着里屋叫道:“芳卿嫂子,再添些热马尿来!”

芳卿在里屋脆生生答应一声:“哎——来啦!”芳卿提着一把锡壶出来,笑着往酒壶里倒酒,说道:“小的闹着吃奶,大的缠着讲故事儿,就忘了兑酒了。有你们吃的呢!只别噇醉了,跟上回似的,横一个、竖一个撂在我炕上两三个,吐得一地的酒菜,难道不伤身子?”敦诚笑道:“嫂子是越发出落得如花似玉的了,也胖了,容光焕发——要不是敬着雪芹,我们动起你的念头可不得了!”芳卿啐道:“死样!满口鬼话连篇,噇你的黄汤是正经!”笑着去了。敦敏追着声音望她背影喊道:“我那里有个抄本《聊斋》呢!那里头都是故事儿,下回给你带来哄宝儿玩!”

“鬼话——姽婳!”曹雪芹一直没留神他兄弟俩和芳卿说玩笑话。一拍案说道:“何不就起名叫《姽婳将军词》?!”

众人都是一愣:怎么会用“鬼话”作这首诗的名字?只见曹雪芹以酒蘸指在炕桌上画出“姽婳”二字,解说道:“这个词出自宋玉《神女赋》,原是说女子美好贞静,加上‘将军’二字,就合着了林四娘身份故事儿。这词近代已不多见用它,读起来也新奇,岂不甚好?”大家听了都是一笑。敦诚道:“雪芹这回沾了我的光了。我要不叫嫂子出来,没有那番说笑,你哪能寻得这样的灵机?你要敬我一杯——”端起门杯就自饮了,敦敏道:“如今纪晓岚正在为朝廷收集图书,现放着这么好的书,我们何不荐了进去,叫他编进《四库全书》也是一件趣事。”

“别别!”曹雪芹一边为众人一一斟酒,一边正容说道:“我正要说这事,我是个小百姓、闲人,写书也只为给小百姓看,给闲人解闷儿。所以这书里绝不涉及军国大事,更不敢妄议朝廷大政。纪大人编《四库全书》令旨早已下到宗学了,只有经史子集、政论文论的书才能入选。纪晓岚这人并不爱《聊斋》、《红楼》这些稗官艳情的书。他有他的一套,什么都来真的,要写得煞有其事,引经据典才能入他的法眼。别看纪公诙谐风趣,他可不是前朝高士奇一流人物,那是个老阅风尘世故、深谙人情天理的经纶大臣。我也不要沾惹这样的贵人。”“就是,”敦诚打着酒呃说道:“那其实是个油滑的老夫子,滑稽风趣都为了掩他的世故!如今的人在盛世里头越混越聪明。皇上圣明不让圣祖爷,可臣子呢?越看越他妈都是一群滑头!就傅六爷和讷中堂好像还有点人样子。像熙朝里的名臣如熊赐履、郭琇、周培公、赵良栋、李光地,如今横看去,怎么一群这些个!没一个及得他们的!”阿桂道:“你说的太绝了,孙嘉淦、史贻直、范时捷、尤明堂、尹继善也还看得过的。”“孙、史二人还算有点熙朝遗风。”敦诚酒涌上来,忙喝一口茶水,“范时捷、尤明堂两个半吊子,尹继善打打太极拳,究竟于朝事何补?当年唐赉成上书北阙、拂袖南山,大笑归去,那种丈夫气概,如今不见这样的,都成了阴柔世界,成了女人——呃!世界……像我们的长官高大舅子,还屡蒙嘉奖!鬼知道他在山东怎么‘剿匪’来着。专会弄、弄女人,平白把个土财主弄到德州当盐税司头儿,和他老婆明铺夜盖睡觉,护着短,打青帮的板子。刘统勋——呃!你看他硬直,这会子准在勒逼吴瞎子不要招惹高大舅子呢——那个跑堂的叫肖路的,雪芹还记得吧?先前在高升酒家,他跟六爷当差,上楼扶着,下楼让着说——‘走好您哪!’的那个家伙,如今做到五品!不知怎么日鬼弄棒槌地投了张中堂的门子,嗖嗖地升!继善上次写信给衡相,衡相给他写回信我在跟前,信里说——呃呃!肖某人既可造就,可负一方之责,给他一个道试用亦、亦可……这不又要升了!”他的酒意已到十分,敞胸乜眼、口滞舌涩,不管三七二十一,横批乱评,一笔抹倒许多当世要人,曹雪芹生恐他再说下去,连傅恒棠儿也不饶过,忙着打岔,要醒酒汤。敦诚这时已经是玉山倾颓,咂巴着嘴仍在絮叨,“这世道是盛是衰谁能说得清?万种豪华原是幻,何是造孽,何是风流?曲终人散有谁留?为甚营求,只爱蝇头!一番遭遇几多愁?点水根由,涌泉难酬……砚斋老儿的诗写得真不错……芳卿嫂子,敦老三又他妈的要撂倒在这里了……”

隔一日,阿桂便北上去承德觐见乾隆,曹雪芹因宗学开教习会议,也没有去送。清早起来匆忙地扒了几口饭,帮着芳卿刷锅洗碗完就要到差应卯。大毛毛已经八岁,小毛毛只有两岁,都还在炕上挺着,听见说爹走,一骨碌翻身爬起,跳下炕就追了出去,一个搂着脖子叫“阿爹,西院罗二伯家大狗子吃重阳糕,我要!”小毛毛扯着辫子叫:“昨儿你说给我买蝈蝈笼子,怎么说了不算?我要去!”曹雪芹蹲身一手一个搂着,说了许多“悄悄话”仍不管事。芳卿出来一把一个拽着,说道:“就这么光着脊梁跑出来?谁冻伤风了,我不带他去逛玉皇庙会——你快走你的吧,也没见个大男人和孩子粘粘乎乎的!”雪芹方笑着去了。

右翼宗学离曹家并不远。进西直门直往东约里许地,向南踅进一个狭窄的夹道,就是宗学胡同。外边的门面只有多半间房宽,土灰色的老城砖一卧到顶,瓦檐上的黄蒿长有一尺多深,甚是不起眼,但进里边就不一样了,三进院子,中轴最大的正堂“学礼堂”,比六部大堂还要宽敞,两厢厢房也十分高大,朱栏雕板,内廊是一色的青砖地,大玻璃窗里张着蝉翼纱帷,十分阔气,这是嫡派皇子皇孙们读书的地方。从这门向西,又一处院子,房中的陈设就嫌简陋些,这是远支宗亲和前来趁读的大臣子弟读书处,再向西是乌鸦鸦一片大花园。从明礼堂大院向南两进再向东绵延,是这些公子王孙们带的家人、长随、车夫、轿夫的歇息之地,东南角另设一个大门,宽得够两乘轿对出对入——有轿有车的都从这里出入了,其实走正门的倒寥寥无几。曹雪芹进了二门,便听里头云板磬已经响起,满院乱追乱跑的学生把鸟笼子、马鞭子丢给家人,没头苍蝇般钻进书塾——厢房里去。丢得一院子鸡毛毽、琉璃蛋儿、石头块、泥巴堆儿,几个内务府听差的拿着扫帚扫得狼烟动地,因见教写字的教习葛效信夹着一大卷子纸站在一边捂鼻子躲灰尘,问道:“不是今天教习会议的么?怎么又要课学生了?”葛效信笑道:“是庄亲王给咱们刘大鼻子来了封信,说纪章京就要过来巡视宗学,说这里学生整日胡混,竟不是为上学做学问,都是冲着有狐朋狗友玩儿,或者图得那二十两月例来讨饭吃的,皇上有旨叫纪昀纠察,整顿这个宗学,叫刘大鼻子小心吃饭家伙。会议也就这码子事,课完学生才开会,无非说一声,叫我们早来点罢了。这不是刘大鼻子的老伎俩么?”雪芹听了一笑,仰脸看看,说道:“天阴了,这时节雨下得容易,今日要踩泥路回去了。”说罢便进了西厢南边第二塾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