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统勋回到北京,当天即打轿赶往鄂尔泰和张廷玉府,拜谒这两位满汉首席军机大臣。鄂尔泰病得已经不能起来,接过乾隆赐的山参,只是流泪,在枕上叩头,说道:“我是老不中用的人了。主子这样关怀恩宠,没法报答……延清公,请代奏,我的两个儿子都去金川跟着讷亲给主子出力,请主子恩允……还有一句话要告诉延清,人说我和衡臣几十年共事面和心不合,以致下头门生故吏分门结党。我快死的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和衡臣性格不投,政见偶尔各异是真的。先帝当面训诫,王大臣之间要各自毓华懋德,私相交通即是小人,因此不来往惯了……下头的学生们多了,有的错会了本意……”刘统勋听他反反复复喋喋不休,整整一个时辰都是解释和张廷玉的关系,纵的横的,大事小事前因后果,听得心里如乱麻一般理不清爽。乘他喝水起身时,抚慰道:“我还要到兵部去呢,鄂相多加保重!闲事少想,自然会渐渐心宽体强……”说罢一揖辞去。鄂尔泰也不再相留。刘统勋出门却不去兵部,转轿南踅便到了西华门张廷玉宅邸。他是张廷玉的门生,如今又是乾隆跟前位高权重的红人,门上人不待通报就径直带他进内院西花园的紫芝书舍。
“延清回来了?”张廷玉半躺在炕上受了刘统勋一礼,坐起身来喝了炕桌上的参汤,双手接过乾隆赐的参转给管家,听刘统勋说先去了鄂尔泰府,张廷玉便笑道:“他就是心地狭窄,你先去看他是该当的。嗯,该当的……”接着便开始摆说和鄂尔泰几十年的纠葛因缘。他却极有条理,其记性、口才也远胜鄂尔泰。从年羹尧说到西疆用兵,从云南改土归流又说到上下瞻对用兵。其间政事、军务、财政、将弁官员调度,哪些相合,哪些不合都说得周到详明。刘统勋只洗耳恭听,一句话也不插,只拣着有用的心得暗暗记下。张廷玉从辰时说到午时,留刘统勋吃饭,吃过饭仍精神不减,接着又谈。好容易才听他叹息一声,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轮到你这一辈儿给皇上出力了。做官只是做时得意,和集市一样,日中则集,日仄则散。几年前你来,我何尝有工夫这样长篇大论地说话?现在是宾客寥落车马稀。我这个‘集’到了日仄时分了。”他闭着眼,仿佛在追忆昔日的辉煌,许久才道:“延清忙你的去吧!”
刘统勋心头一松,真有如蒙大赦之感,忙起身辞出,坐在轿里兀自暗笑:没来由到两个老相府里请安,竟用了五个多时辰,一路上催着轿夫快行,到府时已见家人在门斗旁挂灯了。他家只寥寥几个仆人。老管家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见他回来,迎头就说:“来了好几拨人都等不及,又走了。现在只有吴瞎子、黄天霸和他的几个徒弟,说等着老爷不回去,晚饭也是在家下吃的。我怕你在外头吃不好,叫他们给你炖了一锅牛肉汤,你先吃一点,夜里再吃点点心……”他唠唠叨叨说着,刘统勋大步走上正屋台阶,笑道:“我都晓得!叫他们给我端一碗过来就是。”吴瞎子、黄天霸和五六个徒弟在堂屋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早已一齐起身相迎。刘统勋未及和众人寒暄,门上又带进三个人,灯下看时却是阿桂、敦敏和敦诚,又见高恒摆着方步一晃一晃进来,刘统勋见内外都是客,便先外后内,忙对吴瞎子道,“他们话短,我们话长,实在不恭得很,你们先坐,我和高大人他们说完话就过来。”遂转身带着高恒等四人到东边书房落座。刘统勋手端牛肉汤,笑道:“放肆了,我没吃饭呢——高恒兄你们是山海关过来的吧?阿桂到京几天了?”说着就喝汤。
“我去了一趟德州,他两个是从山海关盐道上回来的。”高恒说道,“德州吴桥那块漕河淤起来,粮漕盐漕各不让道儿。我去料理一下,那个吴瞎子也去了。我从山海关去,回来时径直就到了北京。”说罢笑嘻嘻从腰间解下个包儿,“这是德州马家小月饼,馅儿天下一绝,我随身带着消夜,老刘撞上了,就是你的口福。”抖开来放在刘统勋面前。刘统勋见那月饼只有罗汉钱大小,花样做工新奇精致,拈起一块嚼着,笑道:“果然不错!随身还带着这个,你是腰里别着牌,逢谁跟谁来啊!”阿桂这才笑道:“我昨天才回来,后来到承德见驾,没什么要紧事,特地来看看你。”
众人说笑一会儿,刘统勋揣度着高恒来意,说道:“粮漕、盐漕都是朝廷的漕,北京京畿这么多人,没有盐没有粮都了不得。大布政使,你尽管放心,盐粮两漕出毛病,我只有打吴瞎子板子的理,断不会护短。”“我是气老吴无礼,”高恒笑道,“——带着一群青帮兄弟找到德州盐务局闹了一个多时辰,吓得盐务局掌事儿的蹿后门溜了。我好生说合才算没事。你延清大人如今在皇上跟前说一不二,所以来见见,就是我有不是,也请多担待一点。”刘统勋笑道:“别忘了你是国舅爷,你当我真是包龙图。连贵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么?”
“你说我姐?”高恒哂道,“她在皇上跟前连个屁也不敢闲放!她没儿子,还不抵人家即(高佳氏)贵主儿敢说话呢!你说的那欺压良民横行霸道的小国舅,是戏上胡他妈捏造的!”阿桂笑道:“你这国舅也够风流的了,我看你用心公务上头有限,偷鸡摸狗的事也不少。”高恒笑道:“去你妈的吧,谁在后头嚼这种烂舌头?就有点,也是两厢情愿。我大节不坏,不伸手从库里掏银子,谁敢说我是个坏官?如今说贪官少,鬼都不信,你去各钱庄走走,钱垛得都像小山似的——那是兑过银票的。如今并没有这样的笨驴,直白白地给上司送银子送金子,听我说——天不冷你也要披上件新大氅,把银票塞在里头兜里,去见尹继善说话,走的时候不言声起来就走,大氅就‘忘’到继善那里。下次明保暗保,头一个准就是你!——不然你小阿桂怎就升官这么快?”
阿桂忙不迭笑着摆手,身子趔趄着道:“你别攀比我,我不是这种人,继善也不是这种人!我说也许你特制这些马家小月饼,里头塞上祖母绿猫眼石什么的,或者送一副金子做的围棋子儿,外头涂上黑白漆,送给傅六爷,升个尚书九卿什么的,也是易如反掌!”高恒学着阿桂的样子摆手道:“罢罢,我引狼入室!我不是这种人,傅恒也不是这种人……”
“阿桂,听说你近日起号叫‘佳木’?”笑了一回,刘统勋恢复了正容,问道:“如今讷公去了成都,调度大小金川,到底前线情形如何?张广泗还像从前那样么?”这是件大家都关心的事,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听阿桂说话。
前线的情形其实很糟,讷亲在成都,张广泗去了重庆“就医疗病”。南路军、中路军现在是偏师,缩在川南贵州,只管催粮要饷养精蓄锐,纷纷请了好师爷给讷亲写进兵条陈,人人献计,都自说是必胜之道。成都的三次军事会议吵得一塌糊涂不欢而散。讷亲知道是自己威不压众,又不愿借重张广泗,一边写信催张广泗回军“就地疗养”,一边将自己写给乾隆川北进军、川南策应的奏折和乾隆嘉许的手批下发给各副将以上,并给张广泗带去口信,说如不能赴行在共同治军,自己就要请旨辞职。这才逼得张广泗“带医回成都听令”。指挥官人心不齐,下面军纪不严,兵士哗变的,抢砸商号的时有发生。各地观察道,监察御史至四川巡察纷纷向北京都察院告状,都转到傅恒处。但讷亲的军机大臣之职还在兼着,位置还在傅恒之上,傅恒一股脑都转给讷亲。讷亲为安军心,竟不理会。在第四次军务会上竟一火焚之。弄得各军更加骄纵恣横。清军如此,莎罗奔处却愈来愈好,修复了小金川,从云贵马帮处高价购粮备荒,茶叶盐巴也都准备丰足。从清兵败兵手里还买了二十几枝火枪,又不知从哪个泥淖里捞出两尊大炮,也修好了。建粮库、造闹腾得欢,敌我双方尚未交战,士气、形势已见高低……但这些都是军事机密,除了乾隆和傅恒谁都不能告诉。阿桂沉吟了好一阵才道:“现在张广泗军门一切以讷中堂马首是瞻。全军指挥一统。但那个大草地冬天实在不能走,南边夹金山,六月也是满天飞雪,过了十月便封山,粮食根本运不到中路和南路,皇上已经恩准明夏进击。至于胜败,除了人事还要看天意,佳木也不敢妄断。”他顿了一下,说道:“张军门老了——我是说他的心老了。论岁数他还比岳军门小两岁呢!——他如今什么都要避讳,败字,只能说是‘胜’;‘安’不许说安,要说‘放’;‘马’是‘大驴’子;‘生’是‘硬’。部将们说错了就敲鞭子。上回他有个门生叫马子安来拜,师爷看这人名字都是避讳字,犯愁,问我怎么报?我说你就报个‘门眷硬大驴子放胜’就是!——这不是背晦透了么?”说罢又道:“延清公那边还有人等着。我们不要泡他,大家散了吧!”
于是众人纷纷笑着起身,刘统勋也不再相留,送到滴水檐前,在堂屋门口拱手道别,便回到屋里。高恒几个人一道儿出门各自上马,在西瓜灯下看看表,笑道:“天黑得早了,伏天这辰光还明光大日头呢——我还要办点事,咱们明儿见!”说罢迈腿去了。阿桂笑谓敦氏兄弟:“你们要吃我的高升酒,咱们还去前门高升酒家,如何?只可惜钱度、庄有恭和勒敏他们不在京。”敦诚笑道:“他们算个!在不在的什么相干?雪芹就在西直门外不远,咱们买些卤肉、烧鸡、花生米、烧麦什么的兜着,再带一坛子酒,又不扰他家里,又得高乐,岂不是好?”说得几个人都连声称妙。
高恒离了刘府,打马径往傅恒府,下午出门前,他已叫家人给傅家补了一份中秋节礼,还有一斤老高丽参,是朝鲜驻京使臣金成柱路过山海关送的,他随身带着。还有岳浚写给傅恒的一封信,来见棠儿可说是堂堂正正。但高恒却又有点怕棠儿,因为他对棠儿始终垂涎,存了个不利于孺子之心,傅恒官高权重,皇后位尊宠深,高恒哪一条也比不了,存着一层自卑心。但棠儿这枝花太招人爱了,在他眼里,那身材、那体态、那容貌、那……无一处不似那个什么黄子“洛神”,一颦一笑都勾得他心痒难耐。只要在北京,高恒总要三天两天寻个由头,或拜傅恒,或请安送东西来傅恒府,虽然猫儿不得沾腥儿,见面能一近芳泽,一聆笑语也觉提神儿。
一路想着棠儿已到傅恒府门口,因小王跟着去了承德,还带了一大群男丁,傅恒府二门里头其实已经没有男人。高恒是走得极熟的人,早有人看见报了进去,约莫一袋烟工夫,老王头出来禀说道:“太太说国舅是常客,不必拘礼,既有给我们老爷的信,就请进去。”高恒心里暗喜,又有点怕,捏着劲儿独自进了内院。见棠儿的影子映在窗上,隔窗便笑道:“嫂子在屋里么?”一挑帘便进了屋,果见几个半老不老的媳妇立在炕下,看棠儿在炕桌上描花样子。那群丫头都得过他不少小意儿好处,就忙着替他搬绣凳儿、沏茶、递热毛巾,高恒当胸打一揖,笑嘻嘻道:“小生这厢有礼了!”这才坐下。
“如今高爷的京白也操得好了。京里王子公孙们看徽班子京戏,都疯了迷了!”棠儿一笑,看了看高恒放在桌上的信和包儿,吩咐道:“彩卉,把高爷带的信收了——那包里是什么物件?”高恒乘机起身,亲自把那个黄布包儿送到棠儿炕前,一边抖着,一边笑道:“这是一包上好的高丽参,给六哥和嫂子补补身子。都是今年才刨的参,小的是二十批叶,大的有七十批叶[1]
呢——说到唱戏,连老庄亲王都下海了。他三世子弘晖早就在和亲王手里出了师。今年夏天,有回回府,老亲王在西花园月洞门口掇个小凳子乘凉,听着他三世子在外头念着戏句‘嗒嗒嗒啦……得,锵!锵嘟儿锵……’进来,老允禄顿时躁了,拽出屁股底下小凳子骂着:‘我揍死你个龟孙儿,好好书不念,只拣着坏的学!’一板凳照头砸过去!那弘晖笑嘻嘻啪地一把接住,就势儿扎个门户,霸王举鼎将木凳儿举起,念着戏白说:‘喂呀呀呀……好厉害的王爷也!’庄亲王也爱看戏的,顿时愕然,说:‘哎呀好儿!你……你果真学成了也!’”他在炕下又说又比,学得逼肖。一屋子媳妇、丫头都逗得咯儿咯儿笑得前仰后合。
棠儿也被逗得“噗嗤”一笑,啐道:“在外头你们男人像个大人物似的,见了下头人,装得人模似样办差,其实肚里都装的戏,什么好成色!”放了怀中的猫,命媳妇们撤了花样子退下,换了正容问道:“岳浚媳妇儿还好?我着实惦记着她呢!上回她送我一块蕙绣万字锦儿,我说也送她点什么,后来就忘了。”高恒笑道:“嫂子说糊涂话了不是?岳浚和我是官面上来往的人,我怎么见着人家堂客了?”棠儿道:“那也不见得见不上。如今做官的走偏门,套交情,遍天下都是。你当你是好人?”
高恒灯下看棠儿,越发显得明眸皓齿。见她散发骗腿儿斜坐着,巧笑可人,撩人心怀,遂笑道:“嫂子口齿越来越伶俐,越不肯饶人了!我常跟我们屋里那口子说,你要胜六嫂子一分儿人才,就算我前辈子烧了高香!”棠儿道:“我也都老了,还说什么人才!但凡我要是个男人,也丁是丁,卯是卯,出去跟皇上卖命讨功名,那才是个人呢!”高恒越看,越是心痒难耐,兜步儿走着,踱到灯前,摸摸烛台又抚抚炕桌,口中啧啧夸奖:“这炕桌儿掐进去的金线真耐看……丁是丁,卯是卯,嫂子说得真好。其实自古到今,男人是丁,女人就是个卯儿呢!过几日我还要去热河,你有带的信没有?六哥这么多日子不回来,不怕他在外头拈花惹草儿?嫂子别动,你头发上有个蛾儿,我替你捉!”
“天晚了。”棠儿见他越来越不安分,一伸腿下炕,自己掠掠头发,说道,“我还要去看看康儿,你也该回去了。”——说罢一挑帘子去了。高恒满面无趣,只好讪讪地拖着步儿离了傅府。
这边高恒讨了没趣。那边西宛外南村曹雪芹家却是红烛高烧,清酒盈樽,众人说笑热闹得快活。阿桂如今正得圣宠,回京整日里被一群龌龊官儿围着,看谄笑脸听谀颂闹得心烦,此时大家坐在土炕蒲席上,呼叫欢饮无大无小,真得人生平常雅趣,十分高兴,说了一派西南景物风俗,又叹道:“要是雪芹去金川看看,一日四季奇丽之景,不定‘梦’出什么新花样呢!唉,金川那地方要不打仗还真的是块宝地呢!”他讲述那里的山水,那里的民俗,还说到莎罗奔和朵云,莎罗奔兄弟间情缘纠葛,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脂砚斋笑道:“上次你回来也没看我们来,我们还说官大了,眼眶子也大了。看来你这人毕竟是性情中人!”阿桂笑道:“带着兵,处在险地,一脑门子寻思杀人,防着打败仗,文思情趣都淡了。阿桂算什么?你们这才叫适性。身前身后得名!这立地又要出去带老爷兵,又要忙起来了。”说罢一叹,举杯一饮而尽。
“方才听阿桂兄说朵云英勇善战、多情多义。”刘啸林笑道,“雪芹如今在《红楼梦》里也添了个女将军林四娘呢!那贾环、贾兰的诗也还罢了,只贾宝玉一阕长歌赞颂这红粉将军,委婉凄凉悲恸哀绝,真是惊世骇俗!你们听我吟——”遂低声咏道: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