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使团回国。
礼部按例送出盛都,因谈判有功,升任礼部侍郎且兼跃鲤书院院长的容溥,率礼部随员,为使团队伍践行。
长亭之前摆开席面,双方揖让甚欢,末了容溥举杯走到一直默默喝酒的慕四身边,笑道:“贵国陛下可好?”
慕四看了看他举起的杯子,没有碰杯,仰头饮尽,道:“比阁下好多了。”
“是吗?”容溥道,“可我听说贵国陛下当日逃亡之时,受创甚重,至今未康复。贵国陛下尚未婚配,可千万不要英年早逝啊。这万一逝了,大奉绝嗣,可就便宜咱们了。”
慕四道:“些许小伤,无足挂齿。容侍郎倒是应该多操心操心自己,瞧您这黑眼圈,最近都没睡好吗?您不是少年高位春风得意么?怎么总和个怨妇似的,不是在挑拨离间讥嘲诅咒,就是走在挑拨离间讥嘲诅咒的路上呢?”
容溥笑道:“这不是最近和贵使团打交道,不省心所致么。所谓仆随主人,果然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慕四:“我看你就不像你家陛下。”
容溥笑容如初,对他再次举了举杯,“你我也算是故人,就不必一直这么针锋相对了。我此来,一来托你代为问候老朋友。二来托你帮我带句话给他,就说我近日打算向陛下求亲,大乾很快就有喜事,请他早日准备好贺礼。”
慕四手一顿,随即冷笑道:“从前有个痴人,总爱逢人说梦。”
“这句话还是带回去送你家陛下吧。”容溥温和地道,“一日日地在想什么呢?想给我家陛下添堵吗?是男人就痛快些,莫要总想着拉着别人沉沦。说实在的,我家陛下就算不嫁给我,只要大乾男子还没死光,那都和你家陛下无关啊!”
慕四啪地摔了杯,冷笑道:“那便走着瞧!”转身便走。
容溥笑容可掬目送他离去,还不忘记对他背影举举杯。
使团队伍离开后,三日后,容溥于金殿议事毕,公然向陛下求亲。
……
汝州在冬季天寒地冻,到了七月,却往往热得令人心烦。
大殿外蝉鸣声声,扯着嗓子拼命叫嚣,大抵是因为生命只有这一季,所以要吵个歇斯底里。
日光被树叶筛洗过后,漏下的光斑依旧亮得像一面面镜子。
那些无数跳跃闪烁的光斑落在大殿并不荫凉的地上,啪的一声汗水滴下,仿佛瞬间就要被晒化。
跪在地下的臣子,连擦汗的动作都不敢有。
满殿里都跪了人,满殿里都没有冰盆,皇帝陛下似乎不知道热,这种天气衣裳都穿三层。
三层也就三层,却又不好好穿,外袍衣领松散,露一抹锁骨和平滑肌肤,最里层绡纱里衣朦胧如雾气,半遮半掩胸膛。
衬着那人冰肌玉骨,长眉青青,容光叫人不敢逼视。
但陛下无论是衣冠不整还是容色生媚,也没人敢抬头多看一眼。
大奉以藩属之地立国,先帝乃异姓王出身,因此待臣下规矩没那么大,原先臣子入殿站立即可,重臣老臣还会赐座,轻易不叫人跪。这样的天气,会安排人打扇,并赏赐冰碗子。
现在别说冰碗子,基本上所有大臣进殿就不由自主腿发软,自动就跪好了。
和将酷寒之意隐藏在沉稳平和表象下的先帝不同,年轻新帝的风格可以叫“大开大合,喜怒无常。”
他即位后,以最快的速度退兵,予民休养生息,和大乾议和,开设互市,并且毫不忌讳,拿大奉丰富的矿藏和大乾交易,大力扶持商贸。
他下令撙节皇室用度,连登基大典都没办,停止对皇宫的扩建,叫停工部上报的汝州各项宫府改建工程十三处,将改建银子挪至大奉各地路桥工程,增加底层官吏薪俸,降低乃至减免受灾府县税赋,重新修订税法,减免了许多重税。
他下令户部重新厘定大奉户籍,登记黄册,下令兵部理清全国军册,赴全国核查在册兵员人数。
他特派巡查御史,重用出身寒门,年轻敢为的官员,奔赴全国各地,巡查各地官吏不法事。查实后可不请旨就地处决。
在一系列令百姓拍手称快、几乎可以称为仁政,让人错觉这位好像是位贤君的情形下,他不动声色地操起刀,将闪亮的刀尖对上了几乎可以决定大奉未来的那群官员。
他即位第二日,即剐了绣衣使主。
他将原本忠于先帝的臣子,几乎屠戮殆尽,但并无连坐,也不株连妻女。
朝中但有结党营私,贪腐不法之行的臣子,一律最快速度处理,中央大街刑台之下,人头滚滚,从早到晚。
只有主动退赃和交代的臣子,才有机会捡得一命。
他赋予巡查御史和御史台极大的裁决权,但也将他们置于天平之上,当年四月,一位巡查御史被举告对所巡查官员不法事隐匿不举,最后对他的处罚比犯事官员还重。
一位巡查御史巡查期间作威作福,收受贿赂,被剥皮楦草,悬尸示众。
一位巡查御史和犯事官员勾结,篡改卷宗,毁灭吃空饷的罪证,两人双双被凌迟。
他对百姓宽慈,对官员管束却堪称严刑峻法,一手怀柔,一手举刀。
他提升官员俸禄,便绝不允许出现任何损公肥私,中饱私囊行为,尤其在涉及民生、工程、水利桥梁修建等事务,一旦被查实有罪,绝无幸理。
而更令大臣们绝望的是,他总是看起来精神不佳,懒懒的,听政时都恨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雄狮闭着的眼睛,依旧冷然窥视天下,他总是能在最关键处醒来,精准而犀利地指出事务中的不合理、不对劲、有隐藏的地方。让一切暗昧心思无所遁形。
懒怠表象下,是无穷的冷酷和犀利。
这样的君主,在渐渐获得百姓的爱戴同时,也震慑了整个朝野。
所以也不用皇帝立什么规矩,所有臣子进殿就自动跪好,倒也免得动不动被挑刺惊吓,膝盖一软再跪,容易受伤。
“……周云县再报旱灾求减税……嗯,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五年前周云府就报过接连两年旱灾,所以当时户部和工部联合,先去实地赈灾,后报说周云多旱是因为当地水源疏浚不及,河流淤堵干涸,便又在当年拨了款项,由当地官府组织民夫疏浚……怎么,历时五年,阴沟还没通好吗?”
“这……这……陛下……恕老臣对此事记忆不清……”报上来的户部尚书一边慌乱地捡起折子,一边想这位五年前还不知道在哪座宫里做小可怜,是怎么知道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的?那么就是即位后知道的?即位不过才半年,各部档案浩如烟海,内阁以及自己都不记得的事,他是怎么记得的?
“……御史风闻吏部武侍郎有贪贿不法事,但将武锐及相关人等下狱拷问后未能查得实证与口供,现武锐家人叩阍诉冤,矛头直指陛下,煽动诸臣不满……”慕容翊听着,笑了一声。
读奏章的内侍惊得立即停下。
“没有实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