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道:“你将来准像你姑母,也会养条狗。唉,像我
这个倒霉人,倒应该养条狗。亲戚瞧不起,朋友没有,太太——呃——太太
容易生气不理人,有条狗对我摇摇尾巴,总算世界上还有件东西比我都低,
要讨我的好。你那位姑母在厂里有男女职工趋奉她,在家里傍人不用说,就
是侄女儿对她多少千依百顺,她应当满意了,还要养条走狗对她摇头摆尾!
可见一个人受马屁的容量,是没有底的。”柔嘉管制住自己的声音道:“请
你少说一句,好不好?不能有三天安静的!刚要好了不多几天,又来无事寻
事了。”鸿渐扯淡笑道:“好凶!好凶!”
鸿渐为哈巴狗而发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内地,他现
在懊悔听了柔嘉的话回上海。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
双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
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
,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这一年的
上海跟去年大不相同了。欧洲的局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因此在两大租界里一
天天的放肆。后来跟中国“并肩作战”的英美两国,那时候只想保守中立;
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结果这“中立”变成只求在中国有个立足之
地,此外全盘让日本人去蹂躏。约翰牛一味吹牛,unclesa
原来就是unclesha;至于马克斯妙喻所谓“善鸣的法兰西
雄鸡”呢,它确有雄鸡的本能——迎着东方引吭长啼,只可惜把太阳旗误认
为真的太阳。美国一船船的废铁运到日本,英国在考虑封锁中国的军火。物
价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公用事业的工人一再罢工,电车和汽车只恨不能
像戏院子和旅馆挂牌客满。铜元镍币全搜刮完了,否则挤车的困难可以避免
。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
持它不起。发国难财和破国难产的人同时增加,各不相犯;因为穷人只在大
街闹市行乞,不会到财主的幽静住宅区去,只会跟着步行的人要钱,财主坐
的流线型汽车是赶不上的。贫民区逐渐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块癣。政治性
的恐怖事件,几乎天天发生。有志之士被压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
线,向地下发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阴毒暧昧的人形爬虫,攀附了他们自增
声价。鼓吹“中日和平”的报纸每天发表新参加的同志名单,而这些“和奸
”往往同时在另外的报纸上声明“不问政治”。
鸿渐回家第五天,就上华美新闻社拜见总编辑,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
约定了。他不愿找丈人做引导,一个人到报馆所在的大楼。报馆在三层楼,
电梯外面挂的牌子写明到四楼才停。他虽然知道唐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