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楣“咦”了一声,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问鸿渐道:“你知道这个人么
?”鸿渐道:“我没听说过,可能还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决斗?”辛
楣鼻子里出冷气,自言自语道:“可笑!可鄙!可恨!”鸿渐道:“你是跟我说话
,还是在骂范懿?她也真怪,为什么把人家写了这许多话的书给你看?”辛楣的美
国乡谈又流出来了:“youbaby!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鸿渐道:“她用意太显然
了,反教人疑心她不会这样浅薄。”辛楣道:“不管她。这都是汪太太生出来的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明天去找她。”鸿渐道:“请你也替我的事声明一下罢
。”辛楣道:“你不同去么?”鸿渐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对汪太太有点儿迷,
我劝你少去。咱们这批人,关在这山谷里,生活枯燥,没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触
即发,要避免剌激它。”辛楣脸红道:“你别胡说。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许你看
中了什么人。”鸿渐也给他道中心病,支吾道:“你去,你去,这两本戏是不是交
汪太太转给范小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还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
会来,总希望我去回看她,我当然不去。后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还她。”鸿渐
想今天日子不好,这是第二个人退回东西了,一壁拿张纸包好了两本书,郑重交给
辛楣:“我牺牲纸一张。这书上面有名手迹,教校工当心,别遗失了。”辛楣道:
“名人!他们这些文人没有一个不自以为有名的,只怕一个的我各气太大,负担不
起了,还化了好几个笔名来分。今天虽然没做什么事,苦可受够了,该自己慰劳一
下。同出去吃晚饭,好不好!”鸿渐道:“今天轮到我跟学生同吃晚饭。不过,那
没有关系,你先上馆子点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赶来。”
鸿渐自觉这一学期上课,驾轻就熟,渐渐得法。学生对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
训导处分发给他训导的四个学生,偶来聊天,给他许多启示。他发现自己毕业了没
几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属于前一辈,跟现在这些学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
他没有他们的兴致。第二,他自信比他们知趣。他只是奇怪那些跟年轻人混的同事
们,不感到老一辈的隔膜。是否他们感到了而不露出来?年龄是个自然历程里不能
超越的事实,就像饮食男女,像死亡。有时,这种年辈意识比阶级意识更鲜明。随
你政见、学说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辈的老少总替你隐隐分了界限,仿佛磁器上的裂
纹,平时一点没有什么,一旦受着震动,这条裂纹先扩大成裂缝。也许自己更老了
十几年,会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们的生气来温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系的
吕老先生,凡有学生活动,无不参加,或者像汪处厚娶这样一位年轻的太太。无论
如何,这些学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怜,一方面眼光准确得可怕。他们的赞美,未必尽
然,有竟上人家的当;但是他们的毁骂,那简直至公至确,等于世界末日的“最后
审判”,毫无上诉重审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