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太太以为初秋天气,变
化不测,防儿子路上受寒,要他多带一个小铺盖卷,把晚上用得着的薄棉被和衣
服捆在里面,免得天天打开大铺盖。鸿渐怕行李多了累赘,说高松年信上讲快则
一星期,迟则十天,准能到达,天气还不会冷,手提里搁条薄羊毛毯就够了。方
豚翁有许多临别赠言分付儿子记着,成双作对地很好听,什么“咬紧牙关,站定
脚跟”,“可长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恋家”,等等。鸿渐知道这些虽然对自己说
,而主要是记载在日记和回忆录里给天下后世看方豚翁怎样教子以义方的。因为
豚翁近来闲着无事,忽然发现了自己,像小孩子对镜里的容貌,摇头侧目地看得
津津有味。这种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
夏秋冬的服装,做出支颐扭颈、行立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送人留念的照相
。这些记载从各个方面,各种事实来证明方豚翁的高人一等。他现在一言一动,
同时就想日记里、言行录里如何记法。记载并不完全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总剩
下一小滴水。研究语言心理学的人一望而知是“语文狂”;有领袖欲的人,不论
是文武官商,全流露这种病态。朋友来了,豚翁常把日记给他们看;邻居那位庸
医便知道端午节前方家大儿子滥交女友,给豚翁训斥了一顿,结果儿子“为之悚
然感司,愧悔无巳”。又如前天的日记写他叫鸿渐到周家去辞行,鸿渐不肯,骂
周太太鄙吝势利,他怎样教训儿子“君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亲无失亲,故无失
故”,结果儿子怎样帖然“无词”。其实鸿渐并没骂周太太。是豚翁自己对她不
满意,所以用这种皮里阳秋的笔法来褒贬。鸿渐起初确不肯去辞行,最后还是去
了,一个人没见到。如蒙大赦。过一天,周家送四色路菜来。鸿渐这不讲理的人
,知道了非常生气,不许母亲受。方老太太叫儿子自己下去对送礼的人说,他又
不肯见周家的车夫。结果周家的车夫推来推去,扔下东西溜了。鸿渐牛性,不吃
周家送来的东西。方豚翁日记上添了一条,笑儿子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
。
第五章
鸿渐想叫辆汽车上轮船码头。精明干练的鹏图说,汽车价钱新近长了好几倍
,鸿渐行李简单,又不勿忙,不如叫两辆洋车,反正有凤仪相送。二十二日下午
近五点,兄弟俩出门,车拉到法租界边上,有一个法国巡捕领了两个安南巡捕在
搜检行人,只有汽车容易通过。鸿渐一瞧那法国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来上
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渐,一挥手,放鸿渐车子过去。鸿
渐想同船那批法国警察,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个不寒窘可怜。曾几何时,适
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
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
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