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
内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
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
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
苏小姐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
几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可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
鸿渐一眼,又注视地毯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
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过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友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
她父亲已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
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说起有位表妹,
在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
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进去叫她出来,跟鸿渐认识,将来也是
旅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
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
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
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
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
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
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
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
;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
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
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
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
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晓
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
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
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