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日理万机的皇上也极其不喜她,不止一次当着众多阿哥朝臣的面斥责八爷“受制于妇人”,甚至毫不留情地给她扣上一顶“妒妇”的帽子,弄得坊间皆知、议论纷纷。
若压力仅此而已倒也还罢了,虽过得艰难,可只要男人是跟她一条心的她就有足够的勇气坚持下去、面对一切努力抗争到底。
然而事实却并不似旁人所想的那般美好。
胤禩待她是有一份真心不假,却终究也还是顶不住“无子”的压力,纵是嘴上不说,可身为最了解他的枕边人,她又何尝不知呢?他的心早就动摇了,他想纳妾,想生子。
终究比起四哥待四嫂来还是差了那么一层。
郭络罗氏的目光不由得又一次落在了林言君的脸上,满满的苦涩几乎从心底溢了出来,连带着舌头根儿都苦到近乎麻痹。
或许自家人知晓自家事,内里实情如何终究也只有自家人最清楚,可她却坚信,一个男人的心是否真诚是否改变,这一切都是可以从女人的脸上看出来的。
这些年来就从未见过四嫂的脸上有过黯淡落寞的时候,哪怕十年无儿无女,却也从不见丝毫愁苦,始终如初的幸福甜蜜那般刺眼。
仅从这一点就足以窥见一二,四哥究竟给了她多大的底气和依仗。
林言君的心里头莫名就咯噔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也瞬间僵住了。
还不等她开口,就听郭络罗氏呢喃道:“很快他就再不独属于我一人了。”
难不成八爷要纳妾了?
林言君愣住了。
双眼随着郭络罗氏的双手落在了她的腹部,又猛然想起在塞外时夫妻间的那番夜话,林言君恍然仿佛明白了什么。
这么多年都坚持了下来,怎么突然就按捺不住要纳妾了?说到底还是为了儿子。
太子废了、直郡王也倒了,如今的形势对于有心的阿哥而言是绝不能错过的良机。
八爷有心,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他身上最大的短板一是出身二是子嗣。
出身无法更改,子嗣还不能努力一把吗?
如今八爷内心里只怕急得很,恨不能明儿就能有个儿子蹦出来才好呢。
思及此,林言君本能地皱了皱眉头,见郭络罗氏那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不免有些心疼,张口就道:“你与八弟是自幼的情分,你且与他敞开来好好谈谈,他应当不会不顾你的心情。”
然而郭络罗氏却只轻轻摇了摇头。
余下的话顿时就噎在了嗓子眼儿,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想也是,这还用得着她来说吗?以郭络罗氏的脾性,倘若当真咬死了不肯,八爷是怎么也不可能轻易如愿的,只怕新人进门的那天郭络罗氏就敢一头撞死在门前。
今儿既是如此不声不响地就如了愿,那只能说明郭络罗氏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不爱了?不妒了?不可能。
郭络罗氏对八爷的爱炙热又疯狂,有种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思绪冷不丁回到十几年前,那时才刚与郭络罗氏相识,骄纵霸道的小姑娘对她的态度犹如川剧变脸般叫人好生惊愕了一下,隐约记得那会儿四爷说过一句什么话来着?
郭络罗氏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只为老八?
具体的原话她是想不起来了,大致约莫是这么个意思罢。
搁在如今来看,这话竟是一点儿也不曾说错了。
郭络罗氏必然也十分清楚八爷的心思和弱点,故而才咬牙狠心委屈自己将心爱的男人分出去罢?
也罢,人家两口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又能说什么呢?更何况她们这样的关系早就不是单纯的小姐妹了,说得多了人家还只当她是别有用心不怀好意呢。
想通了这一点,林言君也就索性闭上了嘴。
曾经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小姐妹,如今竟是相顾无言,明明相识了十几年,竟似愈发疏离了。
又坐了没一会儿,郭络罗氏就起身告辞了。
林言君也并未再出言挽留,将其送出门回到房里就陷入了某种情绪当中不可自拔,连带着姜嬷嬷从宫里带回来那一大堆赏赐都未能让她多瞧一眼。
是夜,早已听闻好消息的四爷满心欢喜地回到府里,谁想却见她整个人恹恹的,登时心尖儿一跳。
“怎么了这是?可是身上不舒坦?”
“爷回来了?”林言君眨巴眨巴双眼,思绪回笼,摆摆手道:“太医说我身子好得很,不过是……”头一歪,整个人赖在男人宽厚温暖的怀里,不急不缓絮絮叨叨。
末了,忍不住长叹一声,神色落寞道:“早几年前我便察觉到她待我似是不同了,也不止一次想过只怕早晚要归于陌路,如今看来却竟并非我敏感多虑的缘故。”
四爷轻轻拍了拍她。
向来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对妯娌天长日久的搁在一处时时刻刻对比着,恐怕也鲜有人能够自始至终保持本心不变,更何况郭络罗氏其实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宽和好心性的人,霸道、跋扈、善妒是她身上从未改变过的特质。
这两人会走到今时今日这样的田地当真一点儿也不稀奇。
“这世间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终究也讲究一个缘分,有些人就是天注定的无缘罢了。”眼看她还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四爷话锋一转说道:“这些日子朝中是非较多,爷有心想要避一避,刚好你又有了身孕,倒是个现成的理由,待明日爷便向皇上求个恩典,得几日空闲带你和弘晖去园子里头散散心。”
林言君霎时眼睛一亮,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
也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康熙面对四爷请假的请求并未为难,很是痛快地就批了假期。
不过事情却也并非一帆风顺,前脚假期才批下来,后脚宫里便来人了。“皇贵妃娘娘许久未见弘晖阿哥委实念得很,可巧福晋又才将将有孕,正是该安心静养的时候,估摸着也分不出精力照看弘晖阿哥,皇贵妃娘娘的意思……这小皮猴儿就交给她看着罢,爷和福晋只管松快松快去。”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皆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无奈、忧虑”四个大字。
类似的情景并没少发生,这几年来每年里有大半的时间弘晖都是在宫里度过的,都只道皇贵妃疼爱孙子片刻不舍离跟前,可实际上……皇贵妃疼爱孙子是不假,可再怎么疼爱孙子却也绝不会如此霸道不识趣来跟儿媳妇“抢”孩子,能有这样的局面不过是某人打着皇贵妃的旗号在行事罢了。
过去也就罢了,谁也不会过多关注一个小小的奶娃娃,可如今这样的情形,前朝后宫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最上头的那位帝王呢,如此一来弘晖很容易就会暴露在旁人眼前。
这样敏感的时候,帝王的一举一动都会令人浮想联翩,所引发的后果也绝对是不可预测的,一旦叫人发现他这般喜爱看重弘晖,难保不会有人做点什么。
故而夫妻俩是打心底不乐意自家宝贝疙瘩上赶着这会儿去刺人的眼,奈何无能为力罢了。
“在宫里万事小心,一应吃喝穿用非出自娘娘跟前的心腹之手切不可沾,身边时刻都不能离了人……”饶是自己亲手画了护身符给孩子戴在身上,可林言君还是忍不住拉着他喋喋不休。
好在弘晖早慧乖巧,任凭她怎么翻来覆去唠叨个没完也没见半点不耐,只连连点头应是,末了,小手拍拍她的隔壁奶声奶气道:“额娘放心,弘晖会保护好自个儿的。”
眼看她嘴皮子动了动似是又要没完没了,四爷赶忙拦住话头,摆摆手叫范嬷嬷将孩子抱走了,“娘娘还等着呢,可不敢拖拖拉拉。”
林言君霎时泄了气,连着去园子里散心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彼时,不知自家额娘满心挂念的弘晖果不其然又被抱在了帝王的膝盖上,面前不出意外又是一摞书堆着。
“上回唐史还未来得及讲便出了诸多变故,今儿咱们继续……”
一老一小,一个讲得绘声绘色,一个听得津津有味,倒也极其和谐。
冷不丁的,怀里的小子突然仰头问道:“皇玛法,为何史上诸多帝王年轻时那般英明神武,老了却变得那般昏聩?”说着,还伸出自己的手指头扒拉开来,“始皇一统六国,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修筑万里长城……实乃千古一帝。”
“可晚年却大兴土木修建阿房宫、四处求仙问药执着于长生,为此不惜劳民伤财置百姓苦不堪言。还有汉武帝亦是一雄才大略的帝王,在位时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又使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丝绸之路,一手开创了大汉盛世,然而临到晚年却迷信鬼神修炼丹药、近小人远贤臣,造成巫蛊之祸逼死皇后、太子在内共计上万人,致使朝纲不稳遗祸无群。”
顿了顿,又指指面前的唐史,“而今日所讲的唐太宗亦是如此,明明早年举贤任能、爱戴百姓、广纳贤言、平息边患、加强国防,一手创下大唐盛世,然而晚年却依旧逃不过‘昏聩’二字。”
“刚愎自用不容直言进谏,赐死刘洎、毁魏征之墓碑,除此之外还耗费无数国力大兴土木、耽于享乐、好大喜功、篡改史书、胡乱炼丹以求长生……”
越说,弘晖小小的眉头便越是皱紧成了一团,清澈的双眼中显而易见是大大的迷惑不解。
分明早年都是英明神武励精图治的千古一帝,缘何一上年纪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弘晖想不通,就将求知的目光投向了他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皇玛法,然而这一回的结果注定要叫他失望了。
康熙一时被问得哑然,竟是愣在了当场。
细细想来又何止这几位千古一帝是如此?历史上类似这般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不深思不知道,这一细想,竟才惊觉似乎鲜少有帝王能够做到初心不变、英明到老。
仿佛总逃不过一个年龄的怪圈。
一旦上了年纪,这人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或是变得贪生怕死,或是变得耽于酒色,或是变得骄傲狂妄不可一世……善始善终者,寥寥无几。
而再反观他自己,又当真不曾陷入这样的怪圈吗?
遥想当年第一次知晓老四媳妇的能耐时,他还能淡然一笑,只道自己不屑于追求长生、能够坦然面对衰老甚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