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全完了……
那大纛依旧高耸,甚至迎风招展。
方貌环看左右,左右,竟是没有一人在看他。
一队重骑奔来,几百精锐亲兵,竟也多是在逃,有少数人上前去迎,迎着迎着,也在逃散……
不论方貌如何呼喊下令,再也没人听他号令了,也多是听不见他的号令了。
方貌下意识想从土丘上下来,想打马就走……
却是再左右看去,他又没了动作,晚了,一切都晚了……
有那硕大的汉子,走到身边来,方貌抬头去看他,那汉子把铁兜鍪一掀,嘿嘿一笑:“洒家可逮着你了!”
倒也不打不骂,就是笑着,巨大的朴刀往另外一个方向挥去,手臂粗的大纛旗杆应声而倒。
方貌就看着这巨汉,兴许也想,人怎的能长得这么粗壮高大?
巨汉并不看方貌,而是去看前方战场,等的是这大纛倒落之后,战场的局势变化。
其实陷阵已然也就要突入到方貌面前了,两侧还有那些精锐铁甲,还有一些反抗之力,却是在大纛倒塌的那一刻,不知多少人在惊呼,也不知多少人在惊呼声中回头来看。
崩溃崩塌,就在瞬间……
重骑之威,在这野战对垒的战场之中,再一次显露其威力。
此时,那巨汉鲁达,才把蒲扇一样大的手往那方貌后勃颈一放,那方貌立马脖子一缩,便如小鸡仔一样被控制在当场。
鲁达来问:“你就是贼王方貌?”
方貌无力之间,点了点头:“是我……”
鲁达还来问:“你怎么不跑呢?”
方貌又去环看,这话如何来答?是反应慢了?还是悍不畏死?还是脑袋空白发愣?亦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呢?
答不来!
鲁达又笑:“算你给了一桩前程,洒家当也有个将军之名!”
将军自是不难了,就看是什么将军了。
从一个小小的军汉,以功勋升迁到了一个小小的提辖官,再到指挥使,再得将军……
这一路来,也是不易。
鲁达并不是那般激动的喜悦,反而有几分唏嘘,唏嘘之间,抬头去看那四五百步之外的自家大纛所在。
那里有一位将军,正也在打马往前,大纛也在动。
鲁达把大朴刀插进江南的泥土里,这里土丘略高,虽然有雪,却还较为干燥,便是一屁股往地上坐去,也把方貌摁在身边坐下。
几百骑也在周边环绕,并不再打马去冲。
鲁达有话语来说:“洒家知道你们干这事,多少有些迫于无奈,但是,你们这么干下去,这世道不会变好,只会变得更差!”
那方貌听到这番话语,那本已无神的目光陡然有了神采,立马就答:“朝廷昏庸无道,奸佞盘剥无情,百姓任人宰割,怎么都是活不得,揭竿而起,有何不可?”
鲁达点着头说:“倒也无甚不可,洒家以往也不懂得这些,洒家的心思以往也鲜少多想什么事情,只是而今里,多想了一些,你不想任人鱼肉,却又鱼肉起了他人。”
“我鱼肉了何人?”方貌铿锵来问,便是问心无愧。
鲁达其实在喘粗气,他着实也累,身躯过于庞大,力气过于庞大,从来不善久战,只待稍稍平复了一下气息,便是再来说:“你要杀贪官污吏,许也说不得对错,但你这麾下十万之人,皆杀的是贪官污吏,皆抢的是贪官污吏,那杭州城里的百姓,江南几十州县的百姓,都是贪官污吏?”
方貌答得一语来:“本王自是严加管束了麾下!”
“但你,管束不住……”鲁达是一个不想事的人,但他却从来又是一个极其通透的人,他不想事,不代表他想不明白事。
鲁达一语,方貌凝噎。
却是方貌噎得片刻,也有话说:“做这般改天换地的大事,岂能没有牺牲?”
“做大事……”鲁达唏嘘一语来,抬头又看了看,抬手一指远处在移动的大纛,说道:“你看,那位贵人,他也在做大事,他也带来许多牺牲,兴许也有无辜,但他不肆意,他麾下的军汉更不敢乱来,也不会乱来……”
“自是成王败寇,本王在此一败,你自怎么说都有理,本王若在此胜了呢?道理自也在本王!”
方貌别过头去,刚才的情绪尽扫,这一刻,便真是视死如归的模样了。
“你们啊,不该如此,兴许是不该如此裹挟,想来起事之初,你们兴许占得几分大义,从你们而行之人,多是心怀激愤之辈,所以,许多人随你们上阵,便是真能效死,你们也能拢得不少精锐,何以如今是这般局面?”
鲁达,一语中的。
方腊麾下,为何会有那前赴后继的精锐?
只当都是教派洗脑?显然不全是,是这江南,真有许多人在无比愤怒与仇恨之中揭竿而起,这才是民心,也是奋勇敢死的力量源泉之一。
何以现在局面至此了?
是那百万贼,来得太快,过于良莠不齐,牛鬼蛇神尽收在手,却又管束不住,那些没有真正念想的人,一旦掌握了绝对的武力,他们的武力,便会肆无忌惮,任意施为……
那本有的一点大义名分,很快就会被消耗殆尽。
那太湖四贼,或说太湖四杰,本也不喜朝廷,为何又不愿从方腊?
也如那湖州城中,达官显贵只是少数,但那些百姓竟也愿意帮着抵抗贼寇,这就是问题所在。
鲁达还有一语:“你们今日之败,许是战之罪也,更多却不是战之罪,是你们自己走向了败亡之路!”
方貌似也在想,便是这道理完全反转了过来,头几日还在为百万之众而高兴,怎的忽然就变了?
只回头去看,看那十万人撒满天地去逃……
方貌知道,兴许眼前这个巨汉说对了什么,至少说对了一点点……
按理说,江南之地的百姓,应该是箪食壶浆来迎圣公之军,那苏湖之地,更是朱勔苛政的重灾区,更该如此!
那太湖之贼,还把朱勔刺杀当场,更应该出兵来援来迎……
怎么都没有发生呢?
方貌还是回头去看,一百多里之外,就是杭州,杭州城内,此时此刻,在发生什么?
那大纛来得极快,四五百步的距离,健马片刻就到,那位朝廷先锋大将,已然就在近前。
巨汉起身去迎,那位大将翻身下马。
方貌也去打量,一个年纪轻轻的汉子,模样硬朗周正,不比刚才那巨汉高大体宽,却是迈步走来,龙行虎步。
那大将上前来,低头看了看方貌,又去远眺战场,看得好几番,才回头来说:“倒是意外之喜……”
鲁达嘿嘿笑着:“哥哥,洒家也是意外,只道这厮是不会逃……”
这意外之喜怎么办?
倒也简单,苏武明白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当今天子,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特质,那就是很喜欢很需要情绪价值。
这般的贼王,那就是最好的情绪价值,让这贼王趴在天子面前不断请罪,天子的情绪价值就拉满了。
只要你能给天子提供无与伦比的情绪价值,那天子就会加倍奉还,对你好得如同至亲。
“哥哥,接下来怎么办?”鲁达来问。
“回湖州再驻扎,往后攻坚之战,当与友军同袍共同奋战!”苏武答着。
野战,差不多打完了,兴许还有一两回,但再也不会有这般的场面了,方腊之军,往后定是据州县城池而守,只求退敌,不会再随意出击了。
抓到了一个反王,这份功劳,也算足够足够大,到时候再想办法把方腊擒拿在手,这场战争的主要功勋,皆在苏武。
是苏武一己之力挡住了百万贼军扩张的步伐,是苏武两番与十万、二十万贼军死战,定住了局势,还擒拿了反王。
再是苏武擒拿了方腊,这一切也就完美了……
至于友军,自也有肉吃有汤喝,攻城拔寨,六十几个,每人每部,各有功劳。
如此,皆大欢喜。
只看大军依旧在追贼寇,这种追击掩杀的场景,实在看得太多次,大同小异。
苏武倒也不以杀伤贼寇为目的,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还费钱。
只待差不多了,就会鸣金。
苏武忽然又看了看方貌,问鲁达:“这厮怎么如此垂头丧气失魂落魄?”
鲁达笑着来说:“洒家与他说了一番话语,便是告诉他,他们此番,必然事败,他便如此了……”
“他信你的话?”苏武又问。
“他怎能不信?洒家就告诉他,败就败在两三月里的百万之众。”鲁达言简意赅。
苏武自是听得明白,便是来夸:“你竟也如此通透!”
鲁达嘿嘿笑着点头:“简单之理也……”
苏武当真点头:“若是五万贼,兴许还真麻烦了,远比那梁山麻烦得多!”
那方貌转头来看,这道理着实简单,乃至此时此刻,杭州城内的方腊兴许也想得明白,只可惜,想明白得太晚了,但凡早明白一个多月,一切可能真不一样。
百万之贼,真正碰上精锐之军,战力加不得多少,反而多是粮草是累赘,还要肆虐州府管束不住……
要这百万贼有何用?
“把这厮绑缚起来,到时候制个囚笼养着……”苏武说着。
“他许会寻死……”鲁达担忧。
“那就让他寻吧……”苏武故意如此来说,还真别说,若是没有什么利刃,或者高处可跳,人寻死还真挺难的……
咬舌并不能自尽,绝大多数人也咬不断自己的舌头,撞囚笼,最多给自己撞晕过去,其实就一个办法,饿死自己。
在食物面前能饿死自己,那真是值得敬佩。
苏武却还有失望,低头一语:“怎的抢了那么多钱财也不带在身上……”
湖州一战,此处一战,苏武在战场上都收获甚微,钱财倒是有,得一个一个的尸首里去掏,其实掏不得多少。
粮草是真不多,这些人百战百胜惯了,也没有极为严密的后勤组织,真是没有什么粮草存货。
野战,不好,除了一些甲胄兵刃,战利品太少。
那杭州城内,只怕是钱财之物堆积如山,那方腊之贼众,大概已然把整个杭州城的所有官私财货都聚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