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皇帝静待下文。
离开神都时,皇后曾对顾濯说过两句话,大意是难道你对沾染这些凡俗世事就没有一点的不耐烦吗?
而在得到答案后,她自嘲而笑,留下四个字。
——真有意思。
“我在入世。”
顾濯看着白皇帝感慨说道:“而你却在出世。”
白皇帝沉默不语。
随顾濯而至的清风缭绕在破道观,仍旧温柔,不见锋芒。
直到他问出下一句话。
“你要放弃自己在这百年间的执着,从此不再多看人间一眼,去成仙吗?”
……
……
“那归来的你又是在作何想法?你有过无数次专心修道不理纷扰世事的机会,但你终究还是要站出来,如果说皇姐的生死源自于你所无法抛下的强烈责任感,林挽衣和楚珺这样的小姑娘又该作何解释……”
听不出急切,与愤怒无关。
更不是被戳到痛处。
白皇帝的语气如旧平和,仿若晚春时微醺的午风。
他静静地看着顾濯,说道:“这不是过去的你会做出来的选择,你何以这般眷恋人间?”
顾濯没有对此给出任何的解释,尽管那个答案很简单。
就像白皇帝也不会因为他的疑问,就把全盘计划尽数托出。
是的,这场谈话至此为止都是真诚的,谁也没有在欺骗着谁,但这不代表没有回避和沉默的余地。
“你的时间不多了。”
白皇帝看着顾濯,说道:“聊些真正有意义的吧。”
顾濯道了声好。
白皇帝问道:“你觉得天道为何物?”
顾濯轻声说道:“天道宗对此有着详尽的推断与看法,相关的道藏你在这百年间理应翻阅过无数次,也许比我还要来得更为熟悉,而白帝山上那个见不得半点天光的忌讳,同样为你所知,你理应有自己的看法。”
白皇帝安静片刻后,说道:“我的看法很简单,如若活物。”
顾濯叹息说道:“是啊。”
白皇帝说道:“死而复生的感觉怎样?”
“其实还不错。”
顾濯眼里流露出些许情绪,带着憾意说道:“只不过想到云梦泽因我而重现人间,数十万近百万人在洪水中被迫流离失所,便无法为此而感到愉快。”
白皇帝平静说道:“像你我这样的人,无论做何选择,最终都会牵扯到千万人的性命。”
顾濯说道:“那是另一回事了。”
白皇帝伸出手,摘下洒落至此的一缕天光,于指尖缠绕把玩。
“你喜欢我皇姐?”
“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这句话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但我既然是她的弟弟,总归是要问问你的,而且……”
“嗯?”
“对我而言,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顾濯偏过头望向白皇帝。
在片刻间,他想到无数个可能的存在,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可能只是可能,并非事实。
那就不值得追根究底。
白皇帝与他对视,问道:“你还能再活一次吗?”
“大概是不行了。”
顾濯说道:“你想重来一遍?”
白皇帝说道:“难免抱有这样的念想。”
“也对。”顾濯笑着说道:“否则皇后也不会对你抱有那样的看法?”
白皇帝微笑说道:“如果真有那天,我将会让自己淹没在人海里,变成寻常无奇的一滴水。”
顾濯问道:“多年以后,再在世人的目光中举天光而飞升?”
白皇帝说道:“又或许是不为人知地度过余生。”
“这都是很好的设想。”
顾濯安静片刻,遗憾说道:“很可惜,当年的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些。”
白皇帝眼神微变,想到一种可能。
瞬息之间,百年前的旧景色再次映入他眼中。
……
……
极高处的天空被真实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万万顷水从天而降,根本无法用暴雨这两个字来形容,更像是天河倾塌,又或大海崩落。
海水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势撞碎铅云,没入群山,席卷万物。
无数建筑就此被毁于一旦,身在其中的修行者死伤无数,人们惊恐地呼喊着求救着,然后在这灭世之灾前被海水拍成肉泥。
白皇帝站在万丈空中。
雨水早已打湿他的面庞,寒意来得越发渗人,冻杀骨髓。
他的目光穿过无数的水珠织成的帘幕,望向那个身着道袍的年轻人,落入眼中的唯有平静与坚定。
就在下一刻,晨昏钟声响彻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