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座位

刘羡阳点点头,实在话。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当大骊的首席供奉?”

刘羡阳明显有些惊讶,揉着下巴,认真想了想,“算了吧,免得一洲山上都是些风言风语,没啥意思。”

如今不比以往,玉璞境就是个宝贝金疙瘩,现在别说是仙人境,就是飞升境,都不算什么稀罕的人物了。

先前三教祖师的散道,雨后的光景,相当于是至少提了一境。

等到陈平安跟周密这场天地通过后,就好像再提一境。

就像顾璨心心念念于“飞升”二字,刘羡阳这么要脸面的,岂会淡看了“证道”一说?内心深处怎会不在意“合道”一词?

顾璨说道:“矫情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朝廷接受阮邛的卸任了,也没谁有敢当这首席,分明是去宋氏皇帝的御书房自讨没趣,寻不自在么。比如曹溶,祁真?还是老龙城苻畦,云林姜氏家主?有那本事的没那脸皮,有那脸皮的没那胆子,大骊京城的小朝会,就算讨论一整天,估计都讨论不出一个真正合适的上佳人选。都不用说大骊庙堂那些见过大世面的文官武将了,只说江水正神里边,佟文畅,范峻茂、曹涌这样耿直脾气的,再加上魏檗、晋青这种话里带刺的,心高气傲如封侯齐渎的杨花,她不也得一有机会就添油加醋几句?除了刘羡阳,谁代替了阮邛,能够坐稳那把椅子?”

小陌也劝说道:“刘宗主,举贤不避亲,不亲亲者何以亲疏者,何以亲天下。”

顾璨嘿嘿笑道:“你这个叫名正言顺的子承父业。”

刘羡阳忍了忍,还是没说一两句戳心窝的言语。

顾璨等了片刻,见刘羡阳没放屁,倍感意外道:“我还以为你会拿他说事的。”

他的父亲顾韬,如今是披云山三座储君之山之一的神谶山山君。

刘羡阳气笑道:“真当我是吵不过你、骂不过你吗?这么多年,一直让着你呢。”

顾璨眼神怜悯,在这件事上,我顾璨但凡说你一句不是,就是伤口上撒盐。

陈平安拆台道:“悠着点,吹牛犯法的。”

小陌将那绿竹杖横放在膝,默默嗑着瓜子,都是从小米粒送的。

既然人事乘除总在天,我辈何必愁肠百千结,不得开心颜。

白云萦绕的翠微深处,炊烟袅袅,无所谓是仙家是农家。

陈平安说道:“刘老成估计已经投靠了刘蜕,去了流霞洲的白瓷洞天,大概是想要在那边孤注一掷,求个证道飞升。”

顾璨沉默片刻,笑道:“这鸟人成功飞升了才好,我等的,就是刘老成这种野修的狼行千里吃肉,我还就只怕他一辈子躲在书简湖吃斋念佛了。”

小陌是很认可顾璨的,一来顾璨在自家公子那边没话说,再者顾璨的这种脾性和耐心,如果在“道力兼修”的远古岁月,会很吃香,出息更大?

刘羡阳提醒道:“假设真有那么一天,记得做好万全准备,选好时辰,尤其是地点,不要让我去文庙功德林探监。”

以顾璨的性格,跟刘老成拼个一起死翘翘或是两败俱伤,是绝对不肯做这类赔本买卖的,至多就是用跌一境的代价换取刘老成的身死道消,问题是刘老成何等人物,岂会轻易给顾璨这种机会?刘羡阳也懒得多想这些将来事,提醒几句,就随小鼻涕虫自个儿折腾去吧。

刘羡阳咦了一声,陈平安竟然没有说什么?因为顾璨对陈平安是有过保证的,他一定不会成为邢楼,绝不给陈平安当一回余斗的机会。

陈平安淡然道:“我们三个能够走到今天,也不是靠成天埋怨和满腹牢骚,偶尔为之就可以了。”

“不要对那些笼统的、虚假的、空大的东西怀有巨大的怨怼,比如世道,比如人心,那是一种极弱者的心态。”

“比如某些落魄文人对大骊王朝的怨怼,因为他们并不敢与真正的权贵硬碰硬、也无力解决手边的任何问题,所以只敢对一个内心虚构出来的庞然存在,呲牙咧嘴,美其名曰风骨。更有甚者,明明是得了便宜的,也要惺惺作态。”

“但是你可以对具体的、现实的、比你暂时更强大的某个人某件事,比如刘老成,怀有巨大的仇恨或是愤怒,然后一天天咬着牙,胜过某个人,解决某件事。”

“这些道理,不包括某些人物,他们是例外。”

这些例外,他们都为这个世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且注定还会继续长远影响着这个世界。

顾璨突然问道:“啥时候拜天地?”

刘羡阳无奈道:“总要等到证婚人才好拜堂成亲啊。”

按照刘羡阳跟赊月他们自己的意思,其实哪里需要什么证婚人。

毕竟帮他们牵红线的齐先生也不在了。

某种意义上,让赊月来到浩然的周密也算月老之一?这般枭雄,不也没了。

古往今来,多少圣贤豪杰枭雄,共以人间作坟冢,无需碑文无祭奠。

所以小陌很羡慕公子他们三个。既羡慕他们的友谊,也羡慕他们的缘分,置身于乱世,尘劫里边生死茫茫,命如飘絮,一别无重逢的情况,实在是太多了。风波落定,劫后余生,还能一起叙旧。

之前小陌跟碧霄道友喝酒,他们既会缅怀故友,也会追思强敌。

只是发现很难找到第三个酒友,总不能喊那青同过来喝酒吧。

喝到最后,微醺的碧霄道友,便有“海内敌友益寥落晨星矣”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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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湖身为首徒,就负责跟在师父阮邛身边,一起迎接与龙泉剑宗大有香火情的贵客们。

谢灵虽然一向不喜应酬,但是今天这种日子,也主动跟着阮邛一起去那座临时设置的渡口。

由于当年在铁匠铺子,与阮圣人有过那么一点小误会,陈灵均想着将功补过,就拉上魏神君一起,当那陪衬。

而属于刘羡阳这边来喝喜酒的亲戚朋友,渡船就停靠在犹夷峰地界。两位伴郎当然是要跟着新郎官一起出面接送的。

三代弟子当中,除了进入煮海峰拜师于徐小桥的李深源,就是入山较晚的顾临汾资质最好,十五岁,就已经是观海境剑修。

少年的师父正是卢溪亭,龙泉剑宗是一座很冷清的道场,这次却是让少年结结实实见了好些山上的世面。

光是风雪庙那么一大拨陆地神仙,就让顾临汾开了眼界。

陈灵均正在跟顾临汾扯闲天,与少年讲一些道听途说而来的风雪庙跟真武山的英雄事迹,由于一旁就站着那尊北岳神君,少年哪敢造次,只能是那青衣小童说什么,少年便听什么。

阮邛在远处与一位同样貌若童子的道人、以及五位风雪庙各脉老祖,他们聊些“家长里短”,阮铁匠难得如此笑声爽朗。

作为龙泉剑宗“娘家人”的风雪庙,这次来了不少人,除了只有魏剑仙一根独苗的神仙台未能出席道喜,其余大鲵沟、绿水潭和文清峰等五条道脉,都是祖师爷带队道贺,各自挑选一二亲传或是极有资质的再传弟子,年轻一辈都是精心挑选的,长相歪瓜裂枣的,神色郁郁不讨喜的,心傲气高什么都看不惯的,就别凑热闹了。

为首的,当然是风雪庙的祖师爷,赵景真,道号“灵瞳”。道力深厚,返璞归真,貌若童子数百年矣,在宝瓶洲山上也是极负盛名的老前辈了。昔年风雷园李抟景何等自负,一洲知己二三人,其中便有继承数条古蜀剑脉的赵景真。

赵景真既是宝瓶洲两座兵家祖庭之一的开山祖师,如今也是一位仙人境剑修。只不过跟最喜欢耗财买脸的正阳山不一样,有一二剑修跻身了玉璞,就要大办特办,恨不得路人皆知。

赵景真跻身仙人境之时,也就只是与中土兵家祖庭知会一声,在风雪庙祖师堂内部,被道贺几句就算。

不管是宗门邸报,还是某位祖师在公开场合的言论,公开“夸赞”正阳山,风雪庙跟真武山都是不遗余力的行家里手。

先前到了神秀山渡口,祖师赵景真让那些年轻子弟去山道上闹一通,本意是讨个喜庆,结果他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大骊新任国师,这还怎么抢亲?

一位弟子赶紧秘密飞剑传信给祖师爷们,询问怎么办,祖师爷那边回复一句你们自己看着办。

最后他们一个个乖乖站在山道旁边,露面了,也不拦路就是,真就“看着办”了。

不料陈国师也笑着给了他们人手俩红包,一个个激动得面红耳赤,有个愣头青尤其热血上头,心想着拿了钱不能不办事啊,就要临时补上一场“抢亲”,去将那新郎官和轿子都要拦上一拦……结果被顾璨斜眼看来,年轻人便立即怂了。

这会儿大鲵沟的秦氏老祖笑问道:“真武山那边,岳顶也要前来道贺?”

阮邛点头道:“人不多,就他跟女儿宋旌两位。”

绿水潭一脉的女子祖师爷于鎏忧心忡忡道:“我刚刚得知消息,长春宫那边,宋馀震怒,临时召开祖师堂议事,剥夺了陆繁露的宫主身份,直接将其打入大牢,传闻陆繁露试图反抗,被宋馀强行镇压。最后是一个叫冯界的晚辈补缺宫主,宋馀自己担任掌律,醴泉渡船管事甘怡掌管钱财,其余位置,也都逼迫老人们让位,给了一些年轻面孔。”

阮邛正是出身绿水潭一脉,于鎏是他的师姐。当年“分家”,主动留给师门一座耗费他无数心血的长矩剑炉。风雪庙当然不肯收,可惜阮邛固执己见,风雪庙也拗不过死犟死犟的阮邛。所以这次风雪庙的贺礼之一,就是将那座长矩剑炉整体搬迁到龙泉剑宗。

赵景真淡然道:“今天不聊这些个有的没的。我再提醒一遍,长春宫的家务事,大骊朝廷的国事,你们今天都休要多嘴半句。吹吹牛,聊一聊真武山,骂几句正阳山就够了。”

于鎏叹了口气。

秦氏老祖抚须道:“真武山修士,在山下当官当得大,真要论战功,未必就比我们风雪庙强。”

至于什么风雪庙跟真武庙各出十人打擂台,风雪庙能够打得真武山修士喊祖宗,就太伤和气了,提了不妥。